第一部 啓示錄的慰藉 施捨的回憶和慾望的感覺 (第4/9頁)
S.A.阿列克謝耶維奇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水……他着迷於水……他喜歡湖泊、河流、水井,尤其喜歡大海。他寫了很多關於水的詩歌。“只有安靜的星星,白白的就像水一樣,黑暗”,還有“水默默地流動……孤獨而寂靜”。(停頓)我們現在再也不去海邊了。
最後那一年……我們經常聚在一起喫飯,談論的當然還是書。我們一起讀禁書,《日瓦戈醫生》、曼德爾施塔姆的詩……我還記得,我們爭論誰算是詩人?詩人在俄羅斯有怎樣的命運?伊戈爾的觀點是:“詩人都應該早逝,否則就不是詩人。一個老大年紀的詩人是可笑的。”瞧……我錯過了這個動向,沒有重視它……我總是說啊說啊,就像從聖誕節禮品袋裏往外倒出來,倒啊倒啊……幾乎每個俄羅斯詩人都有關於祖國的詩,我能夠背誦很多首。我最喜歡讀萊蒙托夫[6]的:“我愛你祖國,但是用一種奇特的愛。”還有葉賽寧的詩:“我愛你,溫柔的故國……”當我買到勃洛克書信集的時候,真開心啊……整整一本!勃洛克從國外回來之後,在寫給母親的信中說:祖國立即向他展示了豬一樣的嘴臉和神聖的面孔……當然,我會把神聖的作爲重點……(丈夫進入房間,擁抱了她並坐在旁邊)還有什麼?伊戈爾有一次去了莫斯科,去看維索茨基的墳墓。他剃了個光頭,變得很像馬雅可夫斯基(她問丈夫)還記得嗎?我是怎麼罵他的?說他的頭髮奇怪。
最後那個夏天……伊戈爾皮膚曬紅了,身材健壯,從外表上看人家都以爲他十八歲了。有一回我和他一起去塔林度假。他已經是第二次去愛沙尼亞,所以帶着我到處逛,走遍了各種角落。三天工夫我們已花掉了一大筆錢,夜晚就睡在一個什麼宿舍樓裏。那個夜裏,我們逛了市區回來,一路笑着,手拉手打開大門把手,他走到管理員臺前,那個女人不讓我們進去,說“十一點之後女人不可以和男人一起進去”。我就靠近伊戈爾的耳朵悄悄說:“再挺高一些,現在看我的。”我走過去跟那女人說:“你這眼神不覺得丟人啊!這是我的兒子!”真痛快啊……好極啦!!可是突然間,就在那天夜裏……我感到很害怕。怕的是,我以後永遠見不到他了。是面對某種新東西的恐懼。其實還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最後一個月……我哥哥去世了。我們家親戚中男人少,我把伊戈爾處處帶在身邊,幫着我一起料理後事。我當時就應該知道……他已經盯上了死神……“伊戈爾,把花兒移過去,把椅子搬過來,去買麪包。”這時普通的事情都是在與死神爲伴了……很危險……死神,其實可以和我們的生活混在一起的。這個我現在才明白……汽車到了,所有親戚都上車了,但是我兒子沒有坐。“伊戈爾,你在哪裏?快上來。”他上了車,但是位置都佔滿了。這全都是信號……不知由於突然震動,還是由於……汽車開動了的一瞬間,哥哥的眼睛忽然睜開了。這又是個壞兆頭:意味着家庭中還會有人死亡。我們立刻爲老母害怕——因爲她有心臟病。後來,棺材下葬時,有些東西也跟着掉下去了……這也不吉利……
最後一天……早晨。我在洗漱,感覺他站在門口,雙手扶着門框,一直在看我,目不轉睛地看着我。“你怎麼了?快去做功課。我馬上回來。”他默默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下班後我遇到了女友。她爲伊戈爾織了一件時髦的毛衣,這是我送給兒子的生日禮物。我帶回家來,丈夫又罵:“難道你不明白,他穿這種新潮的東西太早了嗎?”晚餐是伊戈爾喜歡的雞肉餅。平常他都會要再添一些,這次卻只喫了幾口就離開了。“學校裏發生什麼事情了嗎?”他沉默不語。我哭了,我的淚水像冰雹一樣落下來。我哭得那麼大聲,多年來的頭一次。哥哥的葬禮上我都沒這麼哭過。我的哭聲把他嚇着了,不知所措,我又趕緊去安慰他:“快試試毛衣吧。”他穿上了。“你喜歡嗎?”“很喜歡。”那個晚上,我每過一會兒就去他房間看看,他躺下了,在牀上看書。另一個房間,他爸爸在打字。我有些頭疼就睡着了。發生火災時,人們睡得都比平時死……我離開他時……他在讀普希金,我們家的小狗吉姆卡躺在過道上,一聲也不吭。不記得過了多久,我突然睜開眼睛,丈夫在我旁邊坐着。“伊戈爾在哪裏?”——“在浴室,鎖着門。也許是小聲讀詩歌去了。”一種莫名的恐懼使我跳了起來。我跑過去,敲門,砸門,手腳並用。裏面沒有聲音。我喊他的名字,尖叫着,懇求着。還是沉默。丈夫找來錘子和斧子。把門撬開……他穿着舊褲子、毛衣、拖鞋……用一根皮帶……我一把抓住他,抱住他。身體已經軟了,但還是熱的。開始做人工呼吸,叫救護車……
我當時怎麼會睡着了?爲什麼吉姆卡也沒有感覺到啊?狗是很敏感的動物,比我們人類的聽覺好數十倍。爲什麼沒有發現……我坐在那裏眼睛呆呆地望着同一點。大夫給我打針,而我總是要衝到外面去。每天早上我被他們叫醒:“薇拉起來吧,你怎麼不寬恕自己。”我心裏在想:“嗯,現在我要爲這些玩笑狠狠罵你一頓。你聽好了。”我很想痛罵什麼人。
他躺在棺材裏,身上就是那件作爲生日禮物送給他的毛衣……
我沒有立刻痛哭……幾個月過去,我已經沒有眼淚了。我已經不再哭了,只是乾號。只有一次,我喝了一杯伏特加——又哭了起來。以後只要一想哭就開始喝酒,抓住別人喝……我們的一些朋友陪我們坐了整整兩天,沒有離開過公寓。現在我明白了,我們是在折磨他們,他們也很難過。
我們從家裏逃出去了……廚房的那張破椅子都要散架了,但因爲伊戈爾平時會坐,所以我不去碰它,就讓它放在那兒,要是把他喜歡的東西扔掉,他突然不高興了怎麼辦?他的房間門,我和丈夫也不能打開。兩次都想換公寓,文件都準備好了,都和別人講定了,我們都開始收拾東西了。但是我不能離開這裏,我感覺伊戈爾仍然在這裏,雖然我看不到他,但是他還是在這裏……我逛商店還總是爲他挑選東西:這褲子的顏色適合他,還有那件襯衫。還有考慮到春天來了他穿什麼……什麼樣的我不記得了。有一天回到家裏,我對丈夫說:“今天有個人說喜歡我。他想和我約會。”我丈夫回答道:“好啊,小薇拉,我真爲你高興。你恢復回來了……”我萬分感激他說這些話。這裏我想講講自己的丈夫,他是一個物理學家,我們的朋友們開玩笑說:“你們倆真走運,物理學家和抒情詩人裝在了一個小瓶子裏。”我就去戀愛……但爲什麼想去愛又愛不起來?因爲對活下來的自己,新的自己,我還不瞭解。我害怕……我還沒有準備好……我不能再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