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啓示錄的慰藉 施捨的回憶和慾望的感覺 (第5/9頁)
S.A.阿列克謝耶維奇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有一天夜裏,我睜着眼睛躺在牀上。門鈴響了。我清楚地聽到門鈴響了。早上起來告訴丈夫,他說:“我什麼也沒聽見。”第二天深夜門鈴又響了。我沒有睡,看着丈夫——他也醒了。“你聽到了嗎?”“聽到了。”我們都覺得在公寓裏不只是我們自己,吉姆卡總是在轉圈子,圍着牀邊轉圈跑,好像在追蹤什麼人。我好像也去過什麼地方,一個很溫暖的地方。我記得這個夢,就是不明白夢裏自己身在何處……伊戈爾出現了,還是穿着我埋葬他時給他穿的那件毛衣。“媽媽,你總是叫我,但你不明白,我來看你是多麼艱難。別再哭了啊。”我摸到了他,他軟軟的。“你住的都好嗎?”“很好。”“那裏是什麼地方?”他來不及回答,就消失了。從那晚上起,我就不再哭了。我夢見他時,他變得很小,很小。我等待着他變大,好跟他說話……
這不是夢。我只要閉上眼睛,房間門就會打開,他瞬間就走進來,像個成年人,我從沒見過成年的他。他的面孔還是老樣子,於是我明白了,家裏發生的一切,他都已經無所謂。我們關於他的談話,對他的回憶,他都不在乎。他已經離我們遠去了。但我不能讓我們的聯繫中斷,我不能……我想了很久,決定再生一個……醫生擔心我不能生,因爲年齡太大了。但是我還是生了,生了個女兒。我們對她的態度就像她不是我們女兒似的,按照伊戈爾的名字,給女兒取名伊戈利亞。我很怕像愛他一樣愛她……我不能愛她那麼多。瞧,我多麼瘋狂,瘋了!我還是哭,一次一次去墓地痛哭。女兒總是跟着我,我不能不思考死亡。我做不到。丈夫認爲,我們必須離開,到其他國家去,爲的是改變一切:風景,人情,語言。有朋友從以色列打電話來。他們經常給我們打電話說:“在俄羅斯還有什麼讓你們留戀?”(幾乎尖叫)還有什麼?你說還有什麼啊?
我總是有一個可怕的念頭:要是突然間伊戈爾自己會對您講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呢?完全不同的故事……
與伊戈爾朋友的談話
<h4>……這種激情黏合劑,把一切都聚在一起</h4>
我們當時真的年輕,青春是噩夢般的時代,我不知道是誰杜撰說這是美麗的年齡。你荒誕不經,你愚昧可笑,你爲各方所不容,你不受任何保護。對於父母來說你還小,他們還在塑造你。你就像是在一個大罩子裏面,誰都不可能碰到你。那種感覺……我很清楚地記得那種感覺……就好像在醫院裏面躺在玻璃房子裏,得了傳染病在隔離。你感覺父母只是假裝想和你在一起,事實上他們完全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他們在很遠的地方……只是假裝和你很近,實際上他們很遠……父母猜不到他們的孩子是多麼認真嚴肅。初戀,是可怕的,有致命的危險。我的女友認爲,伊戈爾自殺是出於對她的愛。真傻!少女的愚蠢……其實我們所有的女孩子當時都愛上他了。啊,他太帥了!總是把自己裝得好像比所有人都老成,但是我們能感覺到他非常孤獨。他寫詩。詩人就是應該冷峻和孤獨的,應該死於決鬥。
反正我們所有女孩子的腦子裏都有很多青春期的瑣事和廢話。
這是蘇聯時代,共產主義的時代,我們是被列寧思想和炙熱的革命理想培養起來的,慷慨激昂。我們不認爲革命是錯誤或者是罪過,但也不是十分醉心於馬克思列寧主義那些玩意兒,革命已經是抽象的東西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節日,還有對這些節日的期盼,一切都記得清清楚楚……很多人在街上喊着振奮人心的口號,有人完全相信這些話,有人相信一部分,有人完全不相信,但是好像所有人看起來都很幸福快樂。音樂聲震耳欲聾。媽媽那個時候又年輕,又漂亮。所有人都在一起,都把這一切作爲幸福來回憶……那些氣息,那樣的聲音……敲擊打字機鍵盤的咔咔聲,還有農村擠奶女工的尖叫聲:“牛奶!牛奶!”那個時候還不是家家都有冰箱,牛奶還是放在罐子裏放在陽臺上保存。裝着母雞的網袋在小窗口上搖晃。窗戶上掛着花團錦簇的裝飾品和安東諾夫蘋果。貓的氣味從地下室飄出來。還有蘇聯大食堂的漂白粉抹布的氣味,這種氣味再也聞不到了。所有這一切都好像沒有任何關係,可是如今它們在我頭腦裏合成同一種感覺,成爲一種情感。
自由就是另一種氣味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情景……我第一次出國旅行之後——那時候已經是戈爾巴喬夫時代了,我的一個朋友從國外回來,這樣比喻說:“自由就像一種上等醬料。”我自己也記得在柏林第一次見到超級市場時的美妙感覺:那裏有上百種香腸和上百種奶酪,簡直不可思議。改革之後,很多開放的新感覺和新思維等着我們,它們都還沒有被好好書寫,沒有納入歷史,也都還沒有一定的模式……但是我們很着急,要從一個時代跳到另一個時代,以爲這樣一來,巨大的世界就會向我們開放。那個時候,我們還只是對它懷着夢想,沒有什麼就想要什麼,對一個我們不認識的世界,我們的夢想很美好。我們一邊夢想,一邊過着蘇聯的日子,所有人全都要按照整齊劃一的遊戲規則行事。比如一個人走上講臺,滿嘴瞎話,但是大家全都鼓掌,儘管都知道他在說謊,他自己也知道大家知道他在說謊,可是他繼續振振有詞,享受掌聲。沒有人懷疑,我們還將這樣生活下去,但需要尋找一個藏身之地。我媽媽喜歡聽加里奇被禁的歌曲,我也喜歡聽加里奇……我還記得,那時我們多麼想去莫斯科參加維索茨基的葬禮,警察用電子設備把我們拍下來,我們就高喊:“請拯救我們的靈魂吧!/ 我們被窒息得說胡話了……”“沒打中,飛偏了,沒打中/打到我們的炮兵了……”那時候經常打架鬧事!校長命令我們和家長們一起來到學校。是媽媽和我一起去的,她在那兒的表現好極了……(沉思片刻)我們在廚房裏生活,國家也在廚房裏生活……無論坐在誰的家裏,我們只要喝着酒,聽着歌,談着詩,打開一個罐頭切幾片黑麪包,感覺就特好。我們有自己的宗教儀式:橡皮艇、帳篷、野營、在篝火旁唱歌。我們有着共同的符號,彼此都能認得出。我們有自己的時尚,自己的根據地。現在,祕密的廚房團體早就沒有了,我們曾經以爲永恆的友誼也沒有了。是的……我們曾經以爲那是永恆的關係,以爲友誼至高無上。正是這種激情黏合劑,把一切都聚在一起……
實際上我們當中誰都沒有生活在蘇聯,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圈子裏,旅遊圈、登山圈……課後我們都集中到某個興趣小組,學校分給我們一個房間活動。有個文學小組,我記得伊戈爾還在那兒讀過他的詩,他很善於模仿馬雅可夫斯基,令人傾倒,當時他有一個綽號叫“大學生”。總有一些成年的詩人到我們這兒來,和我們坦誠地交流談話。從他們的嘴裏,我們知道了布拉格事件的真相,阿富汗戰爭的真相。……還有什麼活動?一起學習彈吉他。對了,這是必須的。那些年,吉他在我們的生活必需品清單中排在第一位。我們當時都是跪下來,等待傾聽最喜愛的詩人和吉他手吟唱。詩人朗誦時,聽衆擠滿了體育場。政府要出動騎警維持秩序。語言就是行動。在集會上站起來說出真相,這就是行動,因爲很危險。走到廣場上去,充滿激情,腎上腺素狂飆,好像這樣就能走出苦悶。在語言中宣泄一切……今天這一切都已經不可思議,今天需要的是做而不是說。現在人們可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但是語言已經再沒有任何力量。我們倒是想有信仰,但是做不到。所有人都鄙視一切,未來只是臭狗屎。過去我們可不是這樣,啊,詩歌啊詩歌,語言啊語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