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啓示錄的慰藉 施捨的回憶和慾望的感覺 (第6/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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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年級就戀愛了。他住在莫斯科,我每次去看他只能待三天。早上在火車站,我們從他的朋友那兒拿到娜傑日達·曼德爾施坦姆[7]回憶錄的膠印本,當時人人讀她讀得入迷。第四天一早就要還書,還要趕上路過的那班火車。我們通宵不間斷地讀書,只有一次跑出去買牛奶麪包,甚至都忘記了擁抱接吻,光顧着互相交換這些紙張了。在某種妄想中,在某種顫抖中,一切都在發生,因爲你的手上有這本書,因爲你在讀它……熬夜把書看完後,我們在空蕩蕩的城市裏奔跑,趕到火車站,這時城市公交都還沒有發車呢。我清楚地記得城市的夜景,我們走在大街上,這本書就在我的書包裏。我們揣着它,就好像揣着一件祕密武器……我們就是這樣確信,語言能夠撼動世界。
戈爾巴喬夫年代,是自由和購物券的年代,從麪包、米麪到短襪,一切都要憑票。排隊一站就是五六個小時,不過你是帶着一本書在排隊的,那是以前你不可能買到的書,而且你還知道晚上要去看電影,那電影以前是禁片,被擱置了十年。真讓人陶醉!或者你的腦子裏一整天都想着十點鐘的那個《觀點》節目,主持人亞歷山大·留比莫夫和弗拉基斯拉夫·利斯切夫成了人民的英雄。我們瞭解了真相,不僅瞭解了加加林,還知道了貝利亞……實際上對於傻乎乎的我來說,只要有言論自由就足夠了,因爲就像我很快發現的那樣,其實我就是個蘇聯女孩,我們吸收的蘇聯元素,比我們感覺到的更多。只要給我讀多夫拉托夫[8],還有維克托·涅科索夫[9],再讓我聽聽加里奇的演唱,對我就足夠了。我並不夢想到巴黎蒙馬特去,也不夢想去看高迪的神聖家族大教堂,只要讓我們自由地讀書和說話就行了。讀書!我們的女兒奧爾加生病了,她只有四個月大,患了嚴重的支氣管炎症。我害怕得發瘋,帶着她到醫院去,可是一分鐘都不敢放下她,只有在我的懷裏她才能安靜下來,我就這樣一直站着。我抱着她在走廊裏來回走啊走啊。如果她睡了半個小時,您想我該做什麼呢?我不會睡覺,我很苦惱……爲什麼呢?因爲在我的衣服腋下藏着一本《古拉格羣島》。哪怕只有一分鐘,我也會翻開看兩眼。就這樣一隻手臂抱着一個奄奄一息的孩子,另一隻手上是索爾仁尼琴。書籍改變了我們的生活,這就是我們的世界。
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我們從天上落到了地下。幸福和欣喜的感覺突然夭折了,徹底崩潰了。我發現,這個新世界不是我的,不是爲我而存在的。這個世界是另外一些人需要的。老爺的靴子踢到弱者的眼睛上,我們上升之後又狠狠地跌下去……可以說,這又是一場革命,但是這一場革命的目標是世俗的:人人都爲了房子和車子。對於人類來說這是不是太庸俗了?滿大街搖晃着穿緊身褲的人——應該說是狼!把所有的人踩在腳下。我的媽媽在一家針織廠做師傅,很快那家工廠就倒閉了,媽媽只好坐在家裏縫製內褲。不論你走進哪一家,都可以看到媽媽的朋友們也都在縫製內褲。我們現在所住的房子,變成了工廠,人人都在縫製內褲和胸罩,還有泳裝。其實還是大規模生產舊式的東西,然後找一些熟人,裁剪一些流行的進口貨商標,縫到這些泳裝上。然後女人們就一羣羣地集合起來,帶着口袋去俄羅斯各地兜售,這被稱爲“內褲生產線”。那段時間,我已經在讀研究生了。(愉快)我記得,一些事情很有戲劇性……在大學圖書館和系主任辦公室裏,有一桶一桶的醃黃瓜、西紅柿、蘑菇和捲心菜,他們把賣蔬菜的錢拿來支付教師們的工資。有時,全系的辦公室裏會突然間堆滿橙子,或一包包的男士襯衫……偉大的俄羅斯知識分子們儘可能地要活下來。我們還想起一個古老的方法——那是戰爭時期的喫法——到公園裏的偏僻角落,到鐵路邊上的土坡上去種土豆,一連幾個星期只喫土豆,或者一種酸白菜,不管你餓還是不餓。反正我一直到死都不想再看它們一眼了。我們還學會了用土豆皮做炸薯片:把土豆皮放到沸騰的葵花子油裏,多放些鹽。沒有鮮牛奶,但是可以買到凍牛奶,把碎米粥摻在凍奶裏煮。現在我還會喫這些嗎?
最先崩潰的是我們的友誼……大家全都有事情要做,都要掙錢。以前覺得,錢對於我們來說算什麼……金錢對我們完全沒有控制力;可是現在,所有人都看重綠票子的價值,而不是蘇聯盧布,我們把盧布稱爲“印花紙”。我們這些讀書的女孩子和男孩子,本來就是溫室裏長大的植物,沒有任何能力應付我們終於盼來的這種新生活。我們期盼的是另一種東西,不是這個。我們讀了一車浪漫書籍,生活卻狠狠地踹了我們後腦勺一腳,朝另外的方向急速奔去。基爾科羅夫[10]取代了維索茨基。流行歌曲大行其道!大衆趨之若鶩……不久前朋友又在我家廚房聚會——現在聚會已經很少了,大家爭論起來:要是維索茨基還活着,他會去爲阿布拉莫維奇[11]唱讚歌嗎?意見分歧很大,但是多數人相信,當然會的。於是又出現另一個問題了:他會要價多少呢?
要是伊戈爾還活着呢?他在我的記憶中,依舊酷似馬雅可夫斯基,英俊而孤獨。(沉默)我和你講了嗎,我和伊戈爾是有些故事的……
<h4>“市場成了我們的大學”</h4>
許多年過去了,至今還是這個問題:爲什麼?爲什麼他做了這樣的決定?我們一直非常要好,可是他還是自己決定了一切,一個人……對一個精神有問題的人,你又能說什麼呢?有什麼辦法?青春期時我也曾想過自殺,可是爲什麼?我也不明白。我愛媽媽、爸爸、哥哥……全家都非常好,可是有某種東西牽着我。感覺有某個地方,那邊有某種東西,但那究竟是什麼呢?……反正是有着什麼……也許那邊是一個完整的世界,更加明亮,比你現在生活的世界更加宏偉,那邊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在發生。在那個世界裏,你能夠參透某些祕密,那是其他方式不能夠理解、用理性也不可能解開的祕密。就是這種衝動,讓我也想去試一試……站到窗沿上去,從陽臺跳下去……可是你其實並不想死,你想的只是跳到更高的地方,想飛起來,你覺得自己能夠飛起來。你要像在夢境裏一樣行動,在暈眩中……當你進入自我的時候,就會想起某些光明,想起某些聲音,還有使你感覺良好的情感狀態,那裏比在這裏要好得多……
說說我們的小夥伴……我們還有一個廖什卡,不久前死於服藥過量。瓦季姆在九十年代就消失了,他做過圖書生意。開始好像只是個玩笑,一種隨意的想法,可是自從有錢進來,敲詐勒索緊跟着就來了,一幫帶槍的傢伙找上門。他只好花錢買命,遠遠離開那些流氓,躲進森林裏睡到樹上去了。那些年人們不打架,直接就殺人。他現在到底在哪兒?沒有蹤跡……到現在警察也找不到他,也許已經埋在什麼地方了吧。阿爾卡迪溜去了美國:“我寧可去睡到紐約的大橋下。”最後,昔日的同伴只剩下我和伊柳沙,伊柳沙爲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結了婚。在詩人和藝術家走紅的時候,妻子還能容忍他的古怪,到了經紀人和會計師走俏時,妻子就離他而去了。他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只要上街就立即發作,害怕得渾身發抖。所以他只能坐在家裏邊,當父母的大孩子。他仍在寫詩,那是靈魂的吶喊。青春期的我們,聽同一種錄音帶,讀同一種蘇聯的小冊子,騎同一種自行車……就是在那樣的生活中,我們大家都十分簡單:同樣的時間穿同樣的鞋子、同樣的上衣、同樣的裙子。我們被培養得就像斯巴達的年輕戰士,只要祖國一聲令下,我們立刻整裝上陣。
那時候有個什麼軍人節,整個幼兒園的小朋友都被帶到少先隊英雄卡澤伊·馬拉特[12]紀念碑前:“看,孩子們,”老師對我們說,“這個少年英雄拉響了自己身上的手榴彈,炸死了很多法西斯。等你們長大以後,也應該這樣做。”我們也要拉開自己身上的手榴彈?我記不住原話了……媽媽說,那天夜裏我大哭起來:我要去犧牲,我應該一個人躺在什麼地方,沒有媽媽和爸爸……但是我一哭起來,就做不成英雄了,我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