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虛的迷惑 想要殺死他們所有人,又爲這個想法而恐懼 (第2/1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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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時候想要殺死他們所有人,又爲這個想法而恐懼。
我以前很喜歡莫斯科地鐵。那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地鐵,就像博物館一樣!(沉默)爆炸發生後,我還看到人們怎樣手拉手走進地鐵。時間久了,恐懼感就減弱了……現在我不敢出門進城,否則血壓會立即升高。車上會檢查任何可疑的乘客,在工作中我們也只是在談恐怖事件。主啊,我們這是怎麼了?在站臺上,我旁邊有一個年輕女子推着嬰兒車,她有一頭黑頭髮,還有黑眼睛——不是俄羅斯人。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民族,車臣人?奧塞梯人?我站在那裏,不時看看嬰兒車,車裏有孩子嗎?裏面是不是有別的東西?因爲要和這女人進同一個車廂,我的心情很不好。我想:“不,還是讓她先走,我坐下一班地鐵吧。”這時一個男人走過來對我說:“爲什麼您總看着嬰兒車?”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他。“就是說,您也和我一樣。”
……我看到一個身子縮成一團的可憐女孩,這就是我的喀秋莎。爲什麼她一個人在這裏?不和我們在一起?不,這不可能,不可能是真的。枕頭上有血……“喀秋莎!我的喀秋莎!”她沒有聽見我叫她。她頭上戴了一頂小帽子,不想讓我看見,不想讓我害怕。我的好女兒!她一直夢想成爲一個兒科醫生,但現在她聽不到了,她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而現在,她的小臉……怎麼了?好像有什麼又黏又稠的東西蒙住了我,我的意識分解成了碎片。我挪不動雙腳,像踩在棉花上似的,是他們把我拉出了房間。醫生訓斥我:“把你自己控制住了,否則我們就不讓你來看她了。”我控制住了自己……又回到病房,她不看我,眼睛看着別處,好像不認識我。但是她流露出受傷動物的眼神,這眼神讓我無法忍受,幾乎不能活下去。現在,她總是把這種眼神藏起來,好像給自己披上保護層,但這一切都已經深深烙在她身體裏。她總是留在那個沒有我們的地方。
整個科室全都是這樣的姑娘,就像在車廂裏一樣,她們都這樣躺着……很多是大學生、中學生……我想,所有媽媽一定都出來了,所有母親一定都和自己孩子在一起,我們這樣的人有好幾千。現在我明白了,只有我一個人在乎我的女兒,只有家人,只有我們家裏人需要她。人們都在傾聽……人們都在同情,但他們感覺不到疼!沒有痛苦!
喀秋莎從醫院回來後,沒有任何感覺地躺在牀上。達莎守在旁邊,她請了假在家。她經常撫摸着我的頭,就像對待小孩子一樣。爸爸沒有喊叫,也沒有驚恐,他有心臟病。我們如同身處地獄。我又問:這是爲了什麼?我一輩子都期望着女兒們好好讀書,希望她們相信,善良終將戰勝邪惡。但生活和書上寫的不同。從大海深處都能聽到母親的祈禱嗎?不對!我是個叛徒,我不能像小時候一樣保護她們了,而她們還希望我能。如果我的愛能夠保護到她們,她們就不會遭到任何苦難,不會遇到任何失望。
第一次手術,第二次手術……一共做了三次手術!喀秋莎的一隻耳朵漸漸能聽到聲音了,手指也能活動了。我們生活在生與死之間,深知社會不公,又相信會有奇蹟。雖然我是一名護士,但我對死亡了解得非常少。我多次看到過它,它經常從我身邊經過。我要給人打點滴,聽脈搏……每個人都認爲醫務人員比其他人對死亡領悟得更多,其實不是那麼回事。我們醫院有一個病理解剖專家,他已經退休了。有次他還問我:“什麼是死亡?”(沉默)以前的生活已經變成空白,我現在只記得喀秋莎一個人,記得所有細節:她小時候是什麼樣的,她勇敢,愛玩,從來不害怕大狗,她希望永遠都是夏天。記得有一天她回家告訴我們,她考上了醫學院,她的眼睛閃閃發光。沒有送禮,沒有找補習教師。但我們掏不出學費供她上醫學院,我們這個家庭承受不起。我想起來就在恐怖襲擊發生前的一兩天,她拿來一張舊報紙讀給我聽,一旦在地鐵裏發生某種極端情況,必須這麼做、那麼做,到底說了什麼,我已經忘記了,但它是個安全須知。事件發生時,直到失去意識,喀秋莎都還記得那篇文章。那個早晨是這樣,她拿出一雙剛修好的靴子,穿上大衣後想穿上靴子,但怎麼都穿不上。“媽媽,我可以穿你的靴子嗎?”“拿去吧。”我們穿同樣尺碼的靴子。我這顆母親的心居然什麼暗示都沒有給我,我本來是能夠把她留在家裏的……在此之前,我還夢見了幾顆很亮的星星,是一個星座。但是我卻沒有警覺……這是我的錯,我後悔死了……
……如果醫院允許,我會徹夜待在醫院,做所有人的媽媽。有人哭倒在樓梯上……有人需要擁抱,有人需要陪着坐坐。一個從彼爾姆來的女孩哭個不停,她的媽媽在很遠的地方。另一個姑娘的一隻腳被炸碎了……女孩子的腳是最珍貴的!自己孩子的腳是最寶貴的!我這樣說,誰又能指責我?
恐怖襲擊發生後的幾天,報紙上寫了很多,還有電視採訪報道。喀秋莎看到她的照片被登出來,她把這份報紙扔掉了……
<h4>女兒:</h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