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我這輩子怕的事比不怕的多。怕打針,怕進理髮店,怕牙醫的椅子,最怕的卻是考試。幸而“文革”在我上一年級開始了,考試是被“革”掉的衆多內容之一。學生們事先把答案用黑筆寫在黑漆桌面上,考試時朝桌面哈哈氣,字跡便顯出來,然後抄到考卷上去。老師這時只去看天花板,看窗外,或者看他心境中一個抽象的遠方。絕不來看我們,絕看不見我們這時的爲非作歹。不然怎麼辦?這時師生一對視,大家不都得窘死?那年頭老師又惹不起學生,全是“小將”,一聲叱吒,“打倒孔孟之道、師道尊嚴”,老師第二天就得下講臺掃廁所去。
因此我回到家裏仍是什麼也不會。爸那時天天被罰做苦力,罰在人前唸經一樣念“我有罪我該死”。但在家裏卻還做他的老子,他把在人前收起的威風尊嚴在我面前抖出來了。
“給我算這些題!”
我說:“啊?!”
“考你啊——一元一次方程式都搞不清你還有臉做學生?!”
我腦子裏跑飛機一樣轟轟的,看着一紙習題。我想爸這輩子在做人處世上的考試怎麼也及格不了。他若肯省些事,少頂些真,像我的老師們那樣,我們全家也少跟他受些作踐。每場政治運動,對他都是小考大考;不歇氣的考怎麼就沒把他考明白、考乖巧?他回回念“我有罪”原來也像我們抄答案,抄過就抄過了,根本就沒往心裏放,根本還是但求得過且過。在我看,他在政治上、社會上,在人際關係上,一向交白卷,從來沒被考出半點長進。我在爸出的考卷上填了些數字。
爸將卷子端到臉前,立刻抄起支筆在上面通天貫地打了個大“×”。勁兒之足,像是左右開弓給它兩個大耳光。
“你給我當心點、別以爲往學校混混,就完了,下回我還要像今天這樣考你的!”
也許就怕他那個“下回”,我就此在無考試的年代怕透了考試。一九七七年“文革”結束,高考恢復了。我偷偷準備功課,想考電影學院或戲劇學院。幹嗎“偷偷”呢?主要是瞞着爸。若考得太臭,爸雖不至於再在我的考卷上扇耳光,至少在心目中會把對我的希望兩筆畫掉了。在他受苦受辱的生命中,我不是作爲我活着,而是作爲他活的希望而活着。我是不可以辭去“希望”這角色的。他會與人半癡半癲地談到我如何天才,如何近乎“七步成詩”,如何大器而不晚成。我是偷偷寫作,偷偷發表了作品,得了獎的。我一直是偷偷的,我怕作品及不上他的希望。他大致知道我在幹什麼,大致知道我在文學界混得還有個眉目。因爲他一天突然說:“憑你的作品,爲什麼不去考考學校?比如考考編劇系、文學系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