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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打開了,珍妮身後已站着全樓的房客,全副睡裝。吉亞領着兒子出來,自然而然便一頭栽在珍妮肩上飲泣起來。這樣一個白種女子和黑種女子相依的造型,在美國種族對立的歷史上該有着深遠意義。我爲有珍妮這樣的女友而自豪。珍妮對牙買加人說:“你——你是該走的那位,吉亞和兒子留下。”牙買加人拿起自己的帽子灰溜溜地走了。幾天後珍妮鄙薄地對我說:“吉亞是沒救的,又讓牙買加人回來了。”
我和珍妮的友情正常、健康地發展下去。在眼見她怎樣仲裁吉亞和牙買加人的糾紛之後,我感到自己變得脆弱了,把一些陳年的心靈創傷漸漸向她揭示。她靜靜地聽着,明知我在拿這些隱祕心事與她交換,她卻一字未提自己當初投奔這座波西米亞樓的緣由。她給了我一篇散文,主要是講一個女孩經歷怎樣一場艱難、痛苦的記憶過濾,把那些致病致命的記憶濾去卻又難以濾去。她說那是她二十年前寫的。她的意思是告訴我,我想交換的祕密都在其中了。珍妮知道我每個星期必去我的中國女友家一次。在她家好好喫一頓中國餐再飽飽聊一場中國天。一回珍妮約我去參加露天畫展,我從中國女友家打電話給珍妮說我會晚兩個小時,因爲我的中國女友跟我的談話尚未盡興。我回到波西米亞樓時正逢珍妮獨自向外走。我叫她,她像聽不見一樣。我追上去問她怎麼了,她眼裏似乎有淚,還有一股類似嫉妒的火焰:“你以爲別人的時間都不值錢嗎?想改變時間就改變嗎?!”
我給她斥得一頭霧水。她一個人去看露天畫展回來,走到我門口,輕輕叩開我的門,低頭說她不該那樣對我,希望我原諒她。她悲哀的樣子讓我很不安,追着她來到她的居室。我馬上驚呆了:她屋內的地板被一尺深的舊物淹沒,有衣服、書本、紙張、信件、卡片……一股燻人的陳舊氣味讓我險些窒息。難怪珍妮從來不邀請任何人進她的房間。她無力地對我一笑,說:“一部分的我是癱瘓的,沒法從舊事物裏擺脫出來。”我似乎一下憶起她二十年前用老式打字機寫下的那篇散文。我近乎懂得了她所受的創傷在何處。
房東太太告訴我:“珍妮愛上你了。”我嚇了一大跳。她說:“你看上去好像很噁心。”我想我當時的面部表情大概是噁心。房東太太又說:“這事從一開始我就看出來了。後來全樓的人都看出來了。”我說我是愛男人的女人。房東太太說:“那也不妨礙女人愛你。”我覺得這個事實令我喫不消。當晚我做了個可怕的夢:一個女性裸體壓在我身上。它淺粉的白種人肌膚的質感那樣清晰,就像珍妮和我坐在桑拿浴室裏我所觀察到的。我在夢裏拼命掙扎扭打叫喊唾罵。第二天早上,珍妮和我照面時眼皮一垂,帶些羞澀與慍怒。我心裏大驚:我的夢似乎被她知道了!從此後珍妮對我像對所有房客一樣,彬彬有禮,保持距離。
我爲這事困惑得耐不住了,便去請教猶太心理教授,他詭祕地笑着,問我:“你確定那只是一個夢嗎?”他馬上說他絕不是在暗示什麼。我想我無辜的在珍妮如山的陳舊記憶中又添了一份她想濾去卻無法濾去的創傷。愛的那個永遠像珍妮這樣忍氣吞聲,被愛的那個永遠可以不負責任,坐享情誼。愛和被愛就這樣遙遠、沉默地存在,都很無奈。
我結束學業後搬出波西米亞樓。一箇中國剛來芝加哥的醫科學生向我打聽租房行情,我馬上推薦她去找房東太太。我對醫科女學生說:“那樓特有情調,特波西米亞!”醫科女學生不以爲然。我又進一步蠱惑:“橡樹公園城是有悠久藝術傳統的地方,是海明威的誕生地!”她說:“海明威?”我說:“就是寫《老人與海》的海明威呀!”她說她不認識。她看了房子後打電話給我:“這麼貴的房租,裏面牆上的磚都露在外面!”我還想就“波西米亞”再講兩句,轉念,算了。如果一個人不懂它的情趣所在,怎麼可能去經驗甚至欣賞它中間那感傷的、懷舊的、微妙至極的人情味呢?它將對那個人是個浪費。
而珍妮的耗費和投入在我這裏,絕對不是浪費,我透過偏見、遺憾,甚至同情,深深地記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