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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美國的第五年才認真想到要過一回春節。那四年的春節總被忙碌或無心境省略了。只知道唐人街菜蔬店早早關門的這天是除夕,整天的打烊,當然就是年初一了,沒有穿新衣、新鞋的大羣孩子把炒花生和炒米糖之類拿到街上來喫;沒有頭插紅絨花的少女;沒有絹綢或紙紮的燈籠;也沒有往女孩子身上扔炮仗的男孩子。節日就是某些中國人開的銀行贈送的日曆上的紅字碼,提醒你這個漂洋過海帶到這裏的古老新歲。你得特別留心,不然很輕易就錯過了它。
我從來沒了解過那些關着門的菜蔬店裏面是怎樣過年的。錯過了四個春節,似乎情感與思念漸變得強壯亦或麻木了。有時會打個電話向父母拜年,卻意識到一洋之隔錯過的更多,那邊已是年初二,或初三了。我也對感恩節、聖誕節、新年熱情不高,但那些節日似乎太主流,因此太有淹沒性,不容分說就把我納入其中了。
這裏大部分中國孩子對聖誕節的期盼遠遠勝過春節。那樣的熱切期盼使他們在感恩節之後立刻就進入了聖誕,而春節就成了他們節日情緒的收尾,有一點菸消雲散的惆悵。他們意識到長輩們那與生俱來的勤勞在這個節日中甦醒,它啓開的是望而生畏的三百六十個艱辛日子。偶爾也有孩子們披掛起來耍龍舞獅,鑼鼓七七八八,龍和獅都顯得有幾分羞怯和扭捏。
我的朋友們問我:“春節你打算怎樣過?”我回答:“沒有打算。”我倒沒有多去想:節日還需要個“打算”才能過?他們都打算去中國駐芝加哥的領事館舉辦的除夕聯歡晚會,有晚宴和歌舞表演,還有畫展和抽獎。十五塊一張門票能幫你打算出這麼多節目,我可不能再錯過它。
十多天前,我買了兩張票,邀請我的房東太太依琳一同去參加這個聯歡會。依琳六十多歲,是個不斷在中國人身上看到美德和優點的美國人。她常叫我替她多找些中國房客來,她說:“你們從來不拖欠房租,也不會把Party開到早上三點。”依琳遠比我興奮,這是她第一次過中國人的節日。她洗了頭髮,盤個溜圓的髻在頭頂,這髮式讓左鄰右舍的孩子們叫她“甜圈餅奶奶”。
雪不大,並帶着喜意,落在高速公路成千上萬疾馳的車上。我忽然感到了一點童年過年時的感覺,那種盼望年夜飯的感覺,那種手掌摸在嶄新的衣服上涼絲絲的感覺。依琳倒是穿了新衣,一條暗紅印花長裙,她告訴我那是聖誕節從女兒那裏得到的禮物。我的情緒漸漸趕上了她的,一遇堵車我就問她:“我們不會遲到吧?”
到了門口依琳拽住我,說:“怎麼沒有對聯?”我說大概要到新年的早上纔會有對聯貼出來。
其實春聯在這裏也是被省略的東西之一。這兒的中國人家門戶上極少有貼對聯的。唐人街的後代們對中國文字和語言也都缺乏熱切感,往往會說幾句而不會讀寫。春節在這裏,成了個沒有語言的節日。再沒有那種圖景:某人停在某個門前,爲一副春聯的新穎別緻搖頭晃腦地感動一番。不時在門上看見的,還是聖誕節剩下的松枝飾環,都枯了,卻還佔據着春聯的地盤。這讓我想到一些消失了文字的古老遊牧民族,他們靠一系列節日中圍篝火而坐的老人們把自己民族上千年的文化和歷史吟唱給下一代。那些沒了牙的嘴咬着快要磨損的歌詞,把他們曾有的疆土、河流交待給後生們。後生們不明不白地承接過來,傳送下去,不是通過越來越渾沌不清的歌詞,而是通過那節日氣氛的濡染。把自己想成一個漂流而來的古老遊牧民族,倒挺浪漫。這古老民族是靠氣味、飯食、一切直觀感覺而單單不靠文字使自己的文化傳宗接代。
熱烘烘的人語在樓梯上,孩子們尖聲喊着英語在人們腿縫裏亂竄,像深水層的魚。不少女士穿着貂皮大衣,使她們需要大一些的活動半徑。廳卻很小,人們只能毛貼毛地站着寒暄,可惜了那些個款式和成色。依琳對那麼多貂皮大衣驚訝不已,問我是不是中國人過春節規定要穿貂皮大衣?我說不是。她仍是不解,說:“我從來沒見中國人在大街上穿貂皮大衣!”我說那是因爲在街上沒有人和她們結伴穿,穿會孤立;而在這兒,不穿大概會感到孤立。她說:“可我印象裏,中國人總是喜歡最便宜的東西,比如‘九角九’商店,我看到最多的就是中國人。”我說我們中國人買九角九半打的襪子與買九千九的貂皮大衣是毫不矛盾的呀,我們的節儉是爲了豪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