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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還是這個世界上沒有我的時候。大概已有些哥哥的影子了。那些修長的手指,那個略駝的背,還有目空一切的默想的一雙眼,後來都是哥哥的了。哥哥的一切都來自這個人。那時只有十八歲的我的母親總是悄悄注視着這個人。據說這個人的生活中一向有許許多多的忽略,連母親的歌喉、美貌,都險些被他忽略掉。母親那時包攬了歌劇團中所有的主角兒,說是她風頭足極了,一匹黑緞子樣的長髮,被她編成這樣、那樣,什麼佩飾都不用,卻冠冕似的華麗。有一些黃舊的相片,上面十八歲的母親,一襲揹帶工裝褲,一件白麻衫,眼睛驕傲天真,卻是有了一個人。
後來這個人是我的父親。聽來是這樣,一天她忽然對他說:“你有許多抄不完的稿子?”
他那時是歌劇團的副團長,也在樂隊拉幾弓小提琴,或者去畫兩筆舞臺佈景。有時來了外國人,他還湊合做做翻譯。但人人都知道他是個寫書的小說家。他看着這個挺唐突的女子,臉紅了,纔想起這個女子是劇團的名角兒。
在抄的工整的書稿中,夾了一張小紙籤:“我要嫁給你!”
她就真嫁給了他。我還是個小小姑娘時,發現媽媽愛父親愛得像個小姑娘,膽怯,又有點拙劣。她把兩歲的我抱着,用一個舞臺化的姿勢,在房裏踱步。手勢完全是戲劇中的,拍着我,蕩氣迴腸地唱着舒伯特的《搖籃曲》,唱得我睡意頓時雲消霧散。我偷覷她已進入情緒的臉,眼神不在我身上。那時我還不明白她實際上是在唱給父親聽。她無時無刻地不從父親那裏邀來注重、認同。
她拿起小提琴弓開始拉“哆、唻、咪”。還將左手拇指扣進調色板,右手拈一支筆,穿一件斑點了色彩的大褂,在一張空白帆布前走近走遠。要麼,她大聲朗讀普希金,把泡在閱讀中的父親驚得全身一緊,抬頭去找這個聲音,然後在厭煩和壓制厭煩的矛盾中,對她一笑。
她拿這一笑去維持下面的幾天,幾年,亦或半輩子的生活。維持那些沒有錢,也沒有尊嚴的日子——都知道那段日子叫“文革”。父親的薪水沒了,叫“凍結”。我們常喫一種黑黑的菜,只因爲多放些豬油和糖,便叫它“梅菜燒肉”。媽媽早已不上舞臺,身段粗壯得飛快,坐在一張小竹凳上,“吱呀”着它,一晚上在桌子上剖小魚。小魚在父親有薪水的時候是我家貓喫的。她警告我們:所有的魚都沒有我和哥哥的份,都要託人送給在鄉下“勞動改造”、一年沒音信的父親。
幾百條小魚被串起來,被鹽輕醃過,吊在屋檐下晾。最終小魚乾縮得成一片枯柳葉,媽媽在鍋裏放一點兒油,倒油之後,她舌頭飛快在瓶口繞一圈,抹布一樣。不知她這種寒磣動作什麼時候已做得如此自如。總是我和哥哥被哄得早早上牀,她來煎這些小魚。煎魚的腥氣脹在房子裏,我和哥哥被折磨得沒覺了,起身站在廚房門口。
“小孩子大起來有的喫呢!”她發現我們,難爲情地紅了臉,像個小姑娘偷遞信物時被人捉了個準。“爸爸現在好瘦,好瘦。”她像在徵得我們原諒一樣,喃喃地說,帶信回來的人只說父親黑瘦了一些,她心裏的父親便形同枯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