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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菜種得太密,上海青始終小巧玲瓏,沒有長出它們應有的體積和高度。但它們還是一度成了我們晚餐桌上的主角,天天登場。來不及喫的,絞碎了做餃子餡兒。最後喫出一個真理:再美味的菜也經不住這樣喫。於是決定改種韭菜和黃瓜。播種十多天之後,地面纔出現一點綠影子。又過一陣,能看見幾撮綠色髮絲了,在傍晚的雨中伏搖,奄奄一息。這天看見清潔工站在地頭上,偏着臉看它們。似乎不把臉偏成那個角度,根本無法看清那若有若無的韭菜苗。他也和我一樣爲韭菜的病弱發愁。在此之前,我和他簽了非文字的協議:他替我拔草澆水,總之菜園裏有什麼零活他就順手做了,我每月付他一千尼拉。我走出客廳後門,他問我這是什麼菜?就該這樣細嗎?我說至少該粗十倍纔對。他說那就是缺肥。我怕在飯桌上聯想到有形有色的畜糞來,就決定使用化肥。他卻說他不會用化肥。尼日利亞人用不起化肥,所以施化肥很不普遍。
賣化肥的人教了我施肥的方式和劑量,我大致轉述給了清潔工:兩種白色粉末,攙和在一塊兒,撒到土裏就行了。他有點猶豫地看着我,問道:“那個賣化肥的人聽懂你的話了嗎?”他是指尼日利亞的生意人常常沒聽懂英文就熱情地一個勁說“Yes”。我說反正施化肥也不是多偉大科學,就照他說的做吧。
第二天一早,我端着咖啡踱到後院,一下子驚呆了。三壟地除了爬得一人多高的扁豆之外,全是一片灰白。化肥不僅把菜苗燒死,簡直就給它們來了一場火葬。用手指碰一碰韭菜,落在指尖上的就是一點兒灰燼。施得過量的化肥白茫茫浮在泥土上,夜間的雨都未能溶解它。是錯在我沒有把劑量聽清,還是錯在清潔工沒聽懂我的話也熱情急切地說“Yes”了?或許化肥壓根就是僞劣品,就像充斥尼日利亞市場的僞劣品一樣?不知哪個環節上的大錯,毀掉了我的中國菜園。
回到屋裏,我發現清潔工沒有按時出現在後院。有時從樓上看見他在剪枝或掃地,忙換上鞋,開了門出去,但一到院裏,又看不見他的人影了。幾次之後,我明白他在有意躲我。菜園就死在那裏,幸有的扁豆從廢墟中爬出,孤零零地一點一點向高處爬去。正是雨季,野草借了化肥的養分,每時每刻地拔節,很快菜園又要恢復成那個冷清荒蕪的院子了。
漸漸地,我也不想爲難清潔工了,他躲我,我也不主動去找他。發工資的日子在迫近,面對一個毀了的菜園,我不知拿出錢時兩人會不會尷尬。我想告訴他“沒關係,這又不怪你。”但他不一定會相信我。他似乎把這事看得很重,像是闖下了大禍,足以導致解僱的大禍。
一天下午,大概離“化肥事件”有十來天時間了,我在家裏寫作,聽見院子隔壁又是唱又是說。隔壁是女傭和警衛們的宿舍,所有人都在那邊熱鬧,不斷有人穿過前院,跑到游泳池邊上的公共冰箱去取冰塊取飲料,瓜果也是預先切罷冰鎮下的。做晚飯時,我問我家的女服務員希望小姐,下午他們在熱鬧什麼。她說是在開歡送會。歡送誰呀?那個清潔工,他被調離了。爲什麼要調離呢?這就不知道了。美國大使館有好幾個宿舍區,他被調到另一個宿舍區去了。我想很可能是他自己要求調離的,他認爲在這院裏捅了婁子,留了把柄,長待下去是不妙的。他對我給他的這份工作太小心翼翼了。這樣的小心是從他的祖輩傳下來的,從殖民時期貫穿到現在,已早早流淌在他的血液裏、他的潛意識中。假如我告訴他我的家鄉上海曾經也是殖民地,他大概會覺得,我們之間平等是有可能建立的。
我們的晚餐桌上開始出現扁豆。不僅我們的餐桌,鄰居的餐桌也有這道中國菜了。扁豆的生命力怎麼這樣強呢?爬到了架子的頂端,無處再爬,就把帶着微紫小花的枝蔓指到天上去了。最早的豆莢已炸裂,豆種已自擇落腳之地,第二代的苗兒已生長出來,東一株西一株,長得散漫自由,很有非洲氣派。其實我很少去後院了,不願看一塊傷疤似的。但扁豆和野草一樣皮實,對我的疏忽毫不在乎,濃綠的枝蔓漫卷一片,頂着花蕾卷向高處,又綴着果實卷下來。往往被人太在乎的東西,倒是難得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