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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裏只有炎櫻膽大,冒死上城去看電影——看的是五彩卡通——回宿舍後又獨自在樓上洗澡,流彈打碎了浴室的玻璃窗,她還在盆裏從容地潑水唱歌,舍監聽見歌聲,大大地發怒了。她的不在乎彷彿是對衆人的恐怖的一種諷嘲。港大停止辦公了,異鄉的學生被迫離開宿舍,無家可歸,不參加守城工作,就無法解決膳宿問題。我跟着一大批同學到防空總部去報名,報了名領了證章出來就遇着空襲。我們從電車上跳下來向人行道奔去,縮在門洞子裏,心裏也略有點懷疑我們是否盡了防空團員的責任。——究竟防空員的責任是什麼,我還沒來得及弄明白,仗已經打完了。——門洞子裏擠滿了人,有腦油氣味的,棉墩墩的冬天的人。從人頭上看出去,是明淨的淺藍的天。一輛空電車停在街心,電車外面,淡淡的太陽,電車裏面,也是太陽——單隻這電車便有一種原始的荒涼。
我覺得非常難受——竟會死在一羣陌生人之間麼?可是,與自己家裏人死在一起,一家骨肉被炸得稀爛,又有什麼好處呢?有人大聲發出命令:"摸地!摸地!"哪兒有空隙讓人蹲下地來呢?但是我們一個磕在一個的背上,到底是蹲下來了。飛機往下撲,砰的一聲,就在頭上。我把防空員的鐵帽子罩住了臉,黑了好一會,才知道我們並沒有死,炸彈落在對街。一個大腿上受了傷的青年店夥被抬進來了,褲子捲上去,少微流了點血。他很愉快,因爲他是羣衆的注意集中點。門洞子外的人起先捶門捶不開,現在更理直氣壯了,七嘴八舌嚷:"開門呀,有人受了傷在這裏!開門!開門!"不怪裏面不敢開,因爲我們人太雜了,什麼事都做得出。外面氣得直罵"沒人心。"到底裏面開了門,大家一鬨而入,幾個女太太和女傭木着臉不敢做聲,穿堂裏的箱籠,過後是否短了幾隻,不得而知。飛機繼續擲彈,可是漸漸遠了。警報解除之後,大家又不顧命地軋上電車,唯恐趕不上,犧牲了一張電車票。
我們得到了歷史教授佛朗士被槍殺的消息——是他們自己人打死的。像其他的英國人一般,他被徵入伍。那天他在黃昏後回到軍營裏去,大約是在思索着一些什麼,沒聽見哨兵的吆喝,哨兵就放了槍。
佛朗士是一個豁達的人,徹底地中國化,中國字寫得不錯,(就是不大知道筆劃的先後),愛喝酒。曾經和中國教授們一同遊廣州,到一個名聲不大好的尼庵裏去看小尼姑。他在人煙稀少處造有三幢房屋,一幢專門養豬。家裏不裝電燈自來水,因爲不贊成物質文明。汽車倒有一輛、破舊不堪,是給僕歐買菜趕集用的。
他有孩子似的肉紅臉,瓷藍眼睛,伸出來的圓下巴,頭髮已經稀了,頸上系一塊暗敗的藍字寧綢作爲領帶。上課的時候他抽菸抽得像煙囪。儘管說話,嘴脣上永遠險伶伶地吊着一支香菸,蹺板似的一上一下,可是再也不會落下來。菸蒂子他順手向窗外一甩,從女學生蓬鬆的鬈髮上飛過,很有着火的危險。
他研究歷史很有獨到的見地。官樣文字被他耍着花腔一念,便顯得非常滑稽,我們從他那裏得到一點歷史的親切感和扼要的世界觀,可以從他那裏學到的還有很多很多。可是他死了——最無名目的死。第一,算不了爲國捐軀。即使是"光榮殉國",又怎樣?他對於英國的殖民地政策沒有多大同情,但也看得很隨便,也許因爲世界上的傻事不止那一件。每逢志願兵操演,他總是拖長了聲音通知我們:"下禮拜一不能同你們見面了,孩子們,我要去練武功。"想不到"練武功"竟送了他的命——一個好先生,一個好人。人類的浪費……圍城中種種設施之糟與亂,已經有好些人說在我頭裏了。政府的冷藏室裏,冷氣管失修,堆積如山的牛肉,寧可眼看着它腐爛,不肯拿出來,做防禦工作的人只分到米與黃豆,沒有油,沒有燃料。各處的防空機關只忙着爭柴爭米,設法餵養手下的人員,哪兒有閒工夫去照料炸彈?接連兩天我什麼都沒喫,飄飄然去上工。當然,像我這樣不盡職的人,受點委曲也是該當的。在炮火下我看完了《官場現形記》。小時候看過而沒能領略它的好處,一直想再看一遍,一面看,一面擔心能夠不能夠容我看完。字印得極小,光線又不充足,但是,一個炸彈下來,還要眼睛做什麼呢?——"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圍城的十八天裏,誰都有那種清晨四點鐘的難捱的感覺——寒噤的黎明,什麼都是模糊,瑟縮,靠不住。回不了家,等回去了,也許家已經不存在了。房子可以毀掉,錢轉眼可以成廢紙,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暮。像唐詩上的"悽悽去親愛,泛泛入煙霧",可是那到底不像這裏的無牽無掛的虛空與絕望。人們受不了這個,急於攀住一點踏實的東西,因而結婚了。
有一對男女到我們辦公室裏來向防空處長借汽車去領結婚證書。男的是醫生,在平日也許並不是一個"善眉善眼"的人,但是他不時的望着他的新娘子,眼裏只有近於悲哀的戀戀的神情。新娘是看護,矮小美麗、紅顴骨,喜氣洋洋,弄不到結婚禮服,只穿着一件淡綠綢夾袍,鑲着墨綠花邊。他們來了幾次,一等等上幾個鐘頭,默默對坐,對看,熬不住滿臉的微笑,招得我們全笑了。實在應當謝謝他們給帶來無端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