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隙碎筆 5 (第5/1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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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你或許要這樣反駁:那個“我”已經不是我了,那個“我”早已經不是(比如說)史鐵生了呀!這下我懂了,你是說:這已經不是取名爲史鐵生的那一具肉身了,這已經不是被命名爲史鐵生的那一套生理機能了。
但是,首先,史鐵生主要是因其肉身而成爲史鐵生的嗎?其次,史鐵生一直都是同一具肉身嗎?比如說,三十年前的史鐵生,其肉身的哪一個細胞至今還在?事實上,那肉身新陳代謝早不知更換了多少回!三十年前的史鐵生——其實無需那麼久——早已面目全非,背駝了,發脫了,腿殘了,兩個腎又都相繼失靈……你很可能見了他也認不出他了。總之,僅就肉身而論,這個史鐵生早就不是那個史鐵生了,你再說“那已經不是我了”還有什麼意思?
十五
可是,你總不能說你就不是史鐵生了吧?你就是面目全非,你就是更名改姓,一旦追查起來你還得是那個史鐵生。
好吧你追查,可你的追查根據着什麼呢?根據基因嗎?據說基因也將可以更改了。根據生理特徵嗎?你就不怕那是個克隆貨?根據歷史嗎?可書寫的歷史偏又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你還能根據什麼?根據什麼都不如根據記憶,唯記憶可使你在一具“縱使相逢應不識”的肉身中認出你曾熟悉的那個人。根據你的記憶喚醒我的記憶,根據我的記憶喚醒你的記憶,當我們的記憶吻合時,你認出了我,認出了此一史鐵生即彼一史鐵生。可我們都記憶起了什麼呢?我曾有過的行爲,以及這些行爲背後我曾有過的思想、情感、心緒。對了,這纔是我,這纔是我這個史鐵生,否則他就是另一個史鐵生,一個也可以叫做史鐵生的別人。就是說,史鐵生的特點不在於他所棲居過的某一肉身,而在於他曾經有過的心路歷程,據此,史鐵生纔是史鐵生,我纔是我。不信你跟那個克隆貨聊聊,保準用不了多一會兒你就糊塗,你就會問:哥們兒你到底是誰呀?這有點兒“我思故我在”的意思。
十六
打個比方:一棵樹上落着一羣鳥兒,把樹砍了,鳥兒也就沒了嗎?不,樹上的鳥兒沒了,但它們在別處。同樣,此一肉身,棲居過一些思想、情感和心緒,這肉身火化了,那思想、情感和心緒也就沒了嗎?不,他們在別處。倘人間的困苦從未消失,人間的消息從未減損,人間的愛願從未放棄,他們就必定還在。
樹不是鳥兒,你不能根據樹來辨認鳥兒。肉身不是心魂,你不能根據肉身來辨認心魂。那鳥兒若只看重那棵樹,它將與樹同歸於盡。那心魂若只關注一己之肉身,他必與肉身一同化作烏有。活着的鳥兒將飛起來,找到新的棲居。繫於無限與絕對的心魂也將飛起來,永存於人間;人間的消息若從不減損,人間的愛願若一如既往,那就是他並未消失。那愛願,或那靈魂,將繼續棲居於怎樣的肉身,將繼續有一個怎樣的塵世之名,都無關緊要,他既不消失,他就必是以“我”而在,以“我”而問,以“我”而思,以“我”爲角度去追尋那亙古之夢。這樣說吧:因爲“我”在,這樣的意義就將永遠地被猜疑,被描畫,被建立,永無終止。
這又是“我在故我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