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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死呢?死我不知道,我沒死過。我不知道它好玩不好玩。我準備最後去玩它,好在它跑不了。我只知道,假如沒有死的催促和提示,我們準會疲疲沓沓地活得沒了興致沒了胃口,生活會像八個永遠唱下去的樣板戲那樣讓人失卻了新奇感。上帝是一個聰明的幼兒園阿姨,讓一代一代的孩子們玩同一個遊戲,絕不讓同一個孩子把這遊戲永遠玩下去,他懂得藝術的魅力在於新奇感。謝謝他爲我們想得周到。這個遊戲取名“人生”,當你老了疲憊了喫東西不香了娶媳婦也不激動了,你就去忘川走上一遭,重新變成一個對世界充滿了新奇感的孩子,與上帝合作重演這悲壯的戲劇。我們完全可以視另一些人的出世爲我們的再生。得承認,我們不知道死是什麼死人不告訴我們,活人都是瞎說,正因如此我們明智地重視了生之過程,玩着,及時地玩好它。便是爲了什麼壯麗的理想而被釘上十字架,也是你樂意的,你實現了生命的驕傲和壯美,你玩好了,甭讓別人報答。
這是我對“好玩”的理解。
四、不想當大師的詩人就不是好詩人嗎?
我一會兒覺得這話有理,一會兒又覺得這是胡說。
一個人,寫小說,無所謂寫什麼只要能發表他就寫,只要寫到能發表的程度他就開心極了。他寫了一篇四萬字的小說,編輯說您要是砍下一萬五去咱們就發,他竟然豁達到把砍的權力也交給編輯,他說您看着砍吧編輯,就是砍去兩萬五也可以。然後他呢,他已摸清了發表的程度是什麼程度,便輕車熟路已然又複製出若干篇可供編輯去砍的小說了。——這時候,也僅僅在這種時候,我覺得那句話是有道理的。
其餘的時候我覺得那句話是胡說。它是“不想當元帥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的套用,套用無罪,但元帥和詩人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就像政治和藝術。元帥面對的是人際的戰爭,他依仗超羣的智力,還要有“一代天驕”式的自信甚至狂妄,他的目的很單純——壓倒一切膽敢與他爲敵的人,因此元帥的天才在於向外的征戰,而且這征戰是以另一羣人的屈服爲限的。一個以這樣的元帥爲楷模的士兵,當然會是一個最有用的士兵。詩人呢?爲了強調不如說詩人的天才出於絕望他曾像所有的人一樣向外界尋找過幸福天堂,但“過盡千帆皆不是”,於是詩人才有了存在的必要,他面對的是上帝佈下的迷陣,他是在向外的征戰屢遭失敗之後靠內省去猜斯芬克斯的謎語的,以便人在天定的困境中得救。他天天都在問,人是什麼?人到底是什麼要到哪兒去?因爲已經迷茫到了這種地步,他纔開始寫作。他不過是一個不甘就死的迷路者,他不過是“上窮碧落下黃泉”爲靈魂尋找歸宿的流浪漢。
他還有心思去想當什麼大師嗎?況且什麼是大師呢?他能把我們救出到天堂嗎?他能給我們一個沒有苦難沒有疑慮的世界嗎?他能指揮命運如同韓信的用兵嗎?他能他還寫的什麼作?他不能他還不是跟我們一樣,憑哪條算做大師呢?不過絕境焉有新境?不有新境何爲創造?他只有永遠看到更深的困苦,他才總能比別人創造得更爲精彩;他來不及想當大師,惡浪一直在他腦際咆哮他才最終求助於審美的力量,在藝術中實現人生。不過確實是有大師的,誰創造得更爲精彩誰就是大師。有一天人們說他是大師了,他必爭辯說我不是,這絕不是人界的謙恭,這仍是置身天界的困惑——他所見的人的困境比他能解決的問題多得多,他爲自己創造的不足所憂擾所矇蔽,不見大師。也有大師相信自己是大師的時候,那是在偉大的孤獨中的憂憤的自信和自勵,而更多的時候他們是在拼死地突圍,唱的是“我們是世界,我們是孩子”沒唱我們是大師。你也許能成爲大師也許成不了,不如走自己的路置大師於不顧。大師的席位爲數極少,羣起而爭當之,倒怕是大師的毀滅之路。大師是自然呈現的,像一顆流星,想不想當它近乎一句廢話。再說又怎麼當法呢?遵照前任大師的路子去走?結果弄出來的常是抄襲或效顰之作。要不就突破前任大師的路子去走?可這下誰又知道那一定是通向大師之路呢?真正的大師是鬼使神差的探險家,他喜歡看看某一處被衆人忘卻的山頂上還有什麼,他在沒有記者追蹤的黑夜裏出發,天亮時,在山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多了一具無名的屍體。只有百分之一的機會顯現一行大師的腳印。他還可能是個不幸的落水者,獨自在狂濤裏垂死掙扎,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葬身魚腹連一個爲他送殯的人也沒有,只有百分之一的機會他爬上一片新的大陸。還想當嗎?還想當!那就不如把那句話改爲:不想下地獄的詩人就不是好詩人。儘管如此,你還得把興趣從“好詩人”轉向“下地獄”,否則你的歡樂沒有保障,因爲下了地獄也未必就能寫出好詩來。
中國文壇的悲哀常在於元帥式的人際征服,作家的危機感多停留在社會層面上,對人本的困境太少覺察。“內聖外王”的哲學,單以“齊家治國平天下”爲己任;爲政治服務的藝術必僅僅是一場階級的鬥爭;光是爲四個現代化吶喊的文學呢,只是喚起人在物界的驚醒和經濟的革命,而單純的物質和經濟並不能使人生獲得更壯美的實現。這顯然是不夠的。這就像見樹木不見森林一樣,見人而不見全人類,見人而不見人的靈魂,結果是,痛苦只激發着互相的仇恨與討伐,樂觀只出自敵人的屈服和衆人的擁戴,追求只是對物質和元帥的渴慕,從不問靈魂在暗夜裏怎樣號啕,從不知精神在太陽底下如何陷入迷途,從不見人類是同一支大軍他們在廣袤的大地上悲壯地行進被圍困重重,從不想這顆人類居住的星球在荒涼的宇宙中應該閃耀怎樣的光彩。元帥如此,不可苛求,詩人如此便是罪過,寫作不是要爲人的生存尋找更美的理由嗎?
這裏沒有貶低元帥的意思,元帥就是元帥否則就不是元帥。而我們見過,元帥在大戰之後的陳屍萬千的戰場上走過,表情如天幕一般沉寂,步態像伴着星辰的運行,沒有勝利者的驕狂,有的是思想者的迷惘,他再不能爲自己的雄風叱吒所陶醉,他像一個樵夫看見了森林之神,這時的元帥已進入詩人境界,這時他本身已成詩章。而詩人進入元帥的境界,我總覺得是件可怕的事,是件太可怕太荒唐的事。
五、文學分爲幾種?以及雅俗共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