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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七人,除我之外都沒到過陝北,其中五個都興致很高,不知從哪兒學來幾句陝北民歌,哼哼唧唧地唱。我說,你們唱的這些都是被篡改過的,丟了很多人情味。只一人例外,說要不是爲了我,他幹嘛要去陝北?“我不如用這半個月假回一趟太行山。”他在太行山當過幾年兵。一路上他總說起他的太行山,說他的太行山比我的黃土高原要壯觀得多,美得多。我說也許正相反。他說:“民歌也不比你們那兒的差,”他說,於是扯了脖子唱:“乾妹子好來果然是好,”我便跟他一塊唱:“走起路來好像水上漂……”“扯淡!這明明是陝北民歌。”“扯淡!”他也說,“當然是太行山的。”
過了一會有人提醒我們:太行山也是黃土高原的一部分。“陝北也不過是黃土高原的一部分。”他說,似乎找到了一點平衡。
十幾年前我離開那兒的時候,老鄉就說,這一定不曉今生再得見不得見。我那時只是腰腿疼,走路有些喫力,回北京來看病,沒想到會這麼厲害。老鄉們也沒料到我的腿會殘廢,但卻已料到我不會再回去。那是春天,那年春天雨水又少,漫山遍野颳着黃風。太陽渾濛濛的,從東山上升起來。山裏受苦去的人們扛着老钁,扛着鋤,扛着彎曲的木犁,站在村頭高高的土崖上遠遠地望着我。我能猜出他們在說什麼:“咋,回北京去呀。”“咋,不要在這搭兒受熬煎了。”“這些遲早都要走哇。”老鄉們把知識青年統稱爲“這些”或“那些”。
仲偉幫我把行李搬上驢車,綁好。他和隨隨送我到縣城。娃娃們追過河,迫着我們的驢車跑,終於追不上了,就都站下來定定地望着我們走遠。驢車沿着清平河走,清平河只剩了幾尺寬的細流。隨隨趕着車,總擔心到縣裏住宿要花很多錢,想當天返回來。仲偉說:“來回一百六、七十里,把驢打死你也趕不回來。放心,房錢飯錢一分不用你出。”
隨隨這才鬆了口氣,又對我說:“這一走怕再不得回。”隨隨比我大幾歲,念過三年書。“得回哩?怕記也記不起。”他在鞋底上磕磕煙鍋兒,藍布鞋幫上用白線密密地納了雲彩似的圖案。我光是說:“怎麼會忘呢?不會。”村頭那面高高的土崖上,好像還有人站在那兒朝我們望……
十幾年了,想回去看看,看看那塊地方,看看那兒的人,不爲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