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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有人說,我們這些插過隊的人總好唸叨那些插隊的日子,不是因爲別的,只是因爲我們最好的年華是在插隊中度過的。誰會忘記自己十七、八歲,二十出頭的時候呢?誰會不記得自己的初戀,或者頭一遭被異性攪亂了心的時候呢?於是,你不僅記住了那個姑娘或是那個小夥子,也記住了那個地方,那段生活。
得承認,這話說得很有些道理。不過我感覺說這話的人沒插過隊,否則他不會說“只是因爲”。使我們記住那些日子的原因太多了。
我常默默地去想,終於想不清楚。
夜裏就又作夢:無邊的黃土連着天。起伏綿延的山羣,象一隻只巨大的恐龍伏臥着,用光禿禿的脊背沒日沒夜地馱着落日、馱着星光。河水喫夠了泥土,流得沉重、艱辛。只在半崖上默默地生着幾叢葛針、狼牙刺,也都蒙滿黃塵。天地沉寂,原始一樣的荒涼……忽然,不知是從哪兒,緩緩地響起了歌聲,彷彿是從深深的峽谷裏,也象是從天上,“咿喲喲——喲嗬——”聽不清唱的什麼。於是貧瘠的土地上有深褐色的犁跡在走,在伸長;钁頭的閃光在山背窪裏一落一揚;人的脊背和牛的脊背在血紅的太陽裏蠕動;山風把那斷斷續續的歌聲吹散開在高原上,“咿呀咳——喲喂——”還是聽不清唱些什麼,也雄渾,也纏綿,遼遠而哀壯……
又夢見一羣少男少女在高原上走,偶爾有人停下來彎腰撿些什麼,又直起腰來繼續走,又有人彎腰撿起些什麼,大家都停步看一陣,又繼續走,村裏的鐘聲便“噹噹噹”地響起來……
前不久仲偉帶着他四歲的女兒來我家,碰巧金濤也來了,帶着兒子。金濤的兒子三歲多。孩子和孩子一見面就熟起來,屋裏屋外地跑,尖聲叫,一會哭了一個,一會又都笑,讓人覺得時光過得太快了點。去插隊的時候我們也還都是孩子,十七歲,有的還不到。後來兩個孩子趴在牀上翻我的舊像冊,翻着翻着嚷起來:“這是我爸爸在陝北!”
“的(這)是我爸爸帶(在)清平灣!”“叔叔,你怎麼也有這張照片?”女孩子說。男孩子也說:“叔叔,的道當片(這張照片)我們家也有。”“看,黃土高原。”“纔不是呢,的(這)是山!”“也是山,也是黃土高原!這些山都是水衝出來的,把挺平挺平的高原衝成這樣的……”
仲偉滿意地看着他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