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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五月裏,麥子黃時下起了暴雨。
我們那地方樹少草少,山上存不住水,只要二十分鐘大暴雨,山洪就下來。那地方的雨也來得快,剛纔還是明晃晃的烈日,什麼時候天邊藏了幾塊發亮的雲彩,忽然響了雷,那雲彩立刻黑壓壓爬上來,在山裏攔羊、攔牛的人常常跑不回村,雨就下來。
那天我們正在山上鋤谷,一抬頭忽然覺得遠山一片模糊,像是罩在霧中,老鄉們就喊:“下得來啦!”隊長捏着下巴看一會兒,說:“回!”每天上山來就盼着這一個“回”字,扛起鋤趕緊往回村跑。跑一陣回頭望,近處的山野也變得朦朧,天變得低矮,地顯得蒼白,齊刷刷一道雨線幾十里拉開,橫着在身後追來,看看跑不脫了,就鑽進半崖上的小土窯。山裏常見這樣的小土窯,半人高,是人們打了專爲避雨用的。蹲在小土窯裏再往外看,羣山都隱沒在大雨中。
那天虧得我們跑回了村。我們先是躲在大南溝口的小窯裏,感謝老天爺的照顧,心想可以美美地歇上一後晌了。那時我們盼下雨如同小學生盼星期天。若是早晨還在夢中先就聽見雨聲,準有一位怪聲地高呼萬歲,然後打響一連串喜不自禁的哈欠,把別人也吵醒。被吵醒的人都從窗口看看雨勢大小,渾身上下撓一陣再躺下,罵第一個人多事,吵了大家的好覺。下雨就是我們的星期天,可以歇着,不用天不亮就滾起來去幹活,也不用爲不出工而在心裏譴責自己沒有好好接受再教育,心安理得地躺在窯裏看會兒書,打會兒牌,直着脖子唱一陣。最窩心的是唱着唱着雨過天晴,又聽見隊長站在誰家的窯頂上喊“出裏走。”那天的雨真下得大,栓兒看看天,雲層越來越厚,栓兒說:“不敢盛了,操心一程兒山水下來把咱攔在河這頭。”
河水已經漲了,好不容易扭扭歪歪地越過去。村裏一片“叮叮噹噹”的敲盆敲罐聲。人們站在窯檐下,用木棍、石塊把盆盆罐罐敲響。“老天爺爺,可不敢下冷子!”婆姨們一邊唸叨,神情嚴峻。彷彿老天爺下雹子專門是爲了把盆盆罐罐敲響,人替天敲,天就可以省了這份麻煩。雨緊一陣,叮叮噹噹的聲音也緊一陣。男人們仰面凝神望着天。我想,鑼鼓的由來是否與冰雹有關。
山洪下來了。幾里遠先聽見了隆隆的喧響,轉眼,牆一樣高出水面的洪峯就過來,挾裹着山間的泥土砂礫、枯草敗葉,呼嘯吶喊着奔過清平灣。清平河再不是那麼清平舒緩,驟然間變成幾十丈寬的急流,驚濤洶湧,濁浪拍天,似乎生怕辱沒了它黃河子孫的聲名。
我們披了雨衣跑向河邊。雷聲雨聲水聲,響成一片,面對面說話也要喊。天色灰黑,水色昏黃,烏雲緊貼着山頭翻滾,滔滔黃水如與天相連。閃電在雲水之間劃開,竟顯出火一樣的紅色。村莊如一座蟻穴,弱小、飄搖。我們站在岸上驚歎着,光看見對方張着大嘴喊,聽不清喊什麼。清平河只是黃河上一條無名的支流,由此能想見黃河的氣勢了。
平時可以游泳的那個水潭不見了,急流在那兒形成一個大遊渦,掀起兩三丈高的大浪。浪峯上有時托起一塊上百斤重的大樹根,然後又把它重重地摔進河底,一會兒又見它在遠處的急流裏翻滾上來。一百多斤的好柴被洪水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