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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擔糞上山,溝裏走幾里,山上再爬幾里,六七十斤的擔子壓在肩上。有條溝叫愁牛溝,意思是牛走起來也發愁。愁牛溝的盡頭就是苦行山,那架山樑又高又長,是說在那山上走最是件苦事呢?還是說誰能擔糞爬上那架山,誰就最是好受苦人呢?北京話說“活兒幹得好”,陝北話是說“苦行”。還有座山叫日天峁,是全村的最高點。絕不是說它高得接近了太陽和天。提醒一句:那山又高又陡,幾乎直上直下。
老鄉們的想象極大膽。
我和仲偉、小彬在日天峁上掏過地。掏地就是刨地,或者叫翻地,七八個人樓梯似地站成一斜行,從東走到西,再從西走到東,一步一钁,慢慢從山腳掏向山頂。牛耕不過來就人掏。一把老钁六七斤重,舉起來畫一個弧,落下,腰一塌屁股一撅,借點慣力,一钁一钁地把整座山一寸不落地刨開。看着太陽昇起來,變紅,變白,變熱,身後掏下的地已經不少;看着太陽落下去,變紅,變大,變冷,眼前沒有掏開的地似乎還那麼多。除了黃土還是黃土,漫無邊際的黃褐色。說笑聲便低落,漸漸變成無聲,世界上只有額頭砍得地球響。黃土飛揚處一羣人奮力掙扎兼而喘息。
就盼着隊長喊——“歇一程兒!”立刻把老钁一扔,咕咚咕咚紛紛倒地、把兩隻鞋撂起來當枕頭,白羊肚手巾蓋在臉上,如同死去。想睡一會,因爲人會累。可是又渴了,因爲人又會渴。這些弱點都不如機器。山溝裏就有泉眼,這最糟,還不如沒有,沒有倒可以死心塌地歇一會了。現在看你是忍着渴歇一會兒呢,還是放棄休息去解解渴呢!山太高,跑下溝底去喝一頓再爬上來,多半正趕上隊長喊“落竈”。
那時你不會再有另外的感想,只想罵天了,才更覺出“日天峁”這名字的妙處。“日這老天爺的娘!”
仲偉從家裏帶來塊四十年代的老“羅馬”,清平灣的人從沒在近處觀察過手錶,於是全體傳看一遍後,都對它倍加崇拜。開始歇歇兒時,隊長鄭重地問一聲:“仲偉,給咱把表看好。”“三點半!”
仲偉說。過了好一陣子,隊長問:“幾點了?”仲偉早已把表往回撥過,說:“三點三十五!”隊長想,才過了五分鐘,再歇一會吧。我們再把表往回撥。又過了一陣子,隊長又問。仲偉說:“三點四十!”隊長望望太陽,心裏起疑,搬過仲偉的腕子看,果然三點四十。“球,什麼介日怪表。落竈!”我們只好掄起老钁繼續掏地,深悔搞得太過,致使隊長對老“羅馬”失去信任。再一個偷懶的辦法,說出來大不雅——去拉屎。掏地的人中有婆姨女子,找個揹人處去方便方便是頗通情理的,隊長沒話說。北京人只懂喫飯是一種享受,絕難理解另一種形式的樂趣。如果再鬧鬧肚子,就更不失爲一種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