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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的虛無)看見自己已被安置在一團縱縱橫橫編就的網中,你被編織在一個既定的網結上(看不出條條脈絡的由來和去處,這是上帝即興的編織),那就證明歷史確鑿存在。這兩種針鋒相對的理解互相不需要推翻。
那無以計量的虛無結束於什麼?結束於“我”。
我醒來,我睜開眼睛,虛無頃刻消散,我看見世界。
虛無從世界爲我準備的那個網結上開始消散,世界從虛無由之消散的那個網結上開始拓展,直到現在。
現在我首先記起的是一個禮拜日,從早晨到下午,一直到天色昏暗下去。
那個禮拜日母親答應帶我出去,去哪兒已經記不清了,可能是動物園,也可能是別的什麼地方。總之她很久之前就答應了,就在那個禮拜日帶我出去玩,這不會錯;一個人平生第一次盼一個日子,都不會錯。而且就在那天早晨母親也還是這樣答應的:去,當然去。我想到底是讓我盼來了。起牀,刷牙,喫飯,那是個春天的早晨,陽光明媚。走嗎?等一會兒,等一會兒再走。我跑出去,站在街門口,等一會兒就等一會兒,我藏在大門後,藏了很久,我知道不會是那麼簡單的一會兒,我得不出聲地多藏一會兒。母親出來了,可我忘了嚇唬她,她手裏提着菜籃。您說了去!等等,買完菜。買完菜就去!買完菜就去嗎?嗯。這段時光不好捱。我踏着一塊塊方磚跳——跳房子,等母親回來。我看着天看着雲彩走,等母親回來,焦急又興奮。我蹲在土地上用樹枝撥弄着一個蟻穴,爬着去找更多的蟻穴。院兒裏就我一個孩子沒人跟我玩兒。我蹲在草叢裏翻看一本畫報,那是一本看了多少回的電影畫報,裏面有一羣比我大的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去年的荒草叢裏又有了綠色,院子很大,空空落落。母親買菜回來卻又翻箱倒櫃忙開了。走吧,您不是說買菜回來就走嗎?好啦好啦,沒看我正忙着嗎?真奇怪,該是我有理的事呀?不是嗎,不是本來該我有理的事嗎?整個上午我就跟在母親腿底下,去嗎?去吧,走吧,怎麼還不走呀?走吧……我就追在母親的腿底下。我還沒有她的腿高,那兩條不停頓的腿至今都在我眼前晃動,她們不停下來,她們好幾次絆在我身上,我好幾次差點絞在她們中間把她們碰倒。下午吧,母親說,下午,睡醒午覺。去,母親說,下午,準去。但這次怨我,怨我自己,我把午覺睡過了頭。醒來我看見母親在洗衣服。要是那時就走還不晚。我看看天,還不晚。還去嗎?去。走吧?洗完衣服。這一次不能原諒。我不知道那堆衣服要洗多久,可母親應該知道。我蹲在她身邊,看着她洗。我一聲不吭,盼着。我想我再不離開半步,再不把覺睡過頭,我想衣服一洗完我馬上拉起她就走。我看着盆裏的衣服和盆外的衣服,我看着太陽,看着光線,我一聲不吭,看着盆裏揉動的衣服和綻開的泡沫,我感覺到周圍的光線漸漸暗下去,漸漸地涼下去沉鬱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縹緲,我一聲不吭,忽然有點明白了。我現在還能感覺到那光線漫長而急速的變化,那孤獨而惆悵的黃昏到來,並且聽得見母親咔嚓咔嚓搓衣服的聲音,那聲音永無休止就像時光的腳步。那個禮拜日。就在那天。母親發現他蹲在那兒一動不動,發現他在哭,在不出聲地流淚。我感到母親驚惶地甩了甩手上的水,把我拉過去拉進她的懷裏。我聽見母親在說,一邊親吻着我一邊不停地說:“噢對不起,噢,對不起……”那個禮拜日,本該是出去的,去哪兒記不得了。他蹲在那個又大又重的洗衣盆旁,依偎在母親懷裏,閉上眼睛不再看太陽,光線正無可挽回地消逝,一派荒涼。
我憑白地相信,這樣的記憶也會是O
的記憶。但她的那個院子更大、更空落,她的那片夕陽也更大、更寂靜,她的母親也如我的母親一樣驚惶地把一個默默垂淚的孩子摟進懷中。不過O
卻一生一世沒能從那光線消逝的悽哀中掙脫出來。無論是她死了還是她活着,從世界爲我準備的那個網結上看,她都是蹲在春天的荒草叢中,蹲在深深的落日裏的一個孤獨的孩子。
O一生一世都沒能從那春天的草叢中和那深深的落日裏走出來,這便是我與O的不同,因故我還活着,而O已經從這個世界上離開。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