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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粘粘的松脂抹在我的頭髮上,那一次我不知深淺地反抗了;他本來長得瘦小,我一拳就把他打得坐倒在地上,但是他並不立刻起來還擊,他就坐在那兒不露聲色地盯着我。(我現在想,他是本能地在判斷着我到底是強還是弱。現在我想,我很可能放過了一個可以讓他“第一跟我好”的機會,因爲我害怕了,這樣他不僅不必“第一跟我好”,而且選定我作爲他顯示才能的對象了。那個可怕的孩子,讓我至今都感到神祕、恐怖和不解。)我本來準備好了也挨他一拳,但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他站起來,挨近我,輕輕地但是堅決地對我說“你等着瞧吧”,然後他就走開了,立刻走到所有的孩子中間去說說笑笑了,極具分寸地摟一摟這個的頭,攀一攀那個的肩,對所有的孩子都表示着加倍的友好,彷彿所有的孩子都站在他一邊,都與他親密無間。他就這樣走到孩子們中間去並佔據了中心位置,輕而易舉就把我置於孤立了,孤立感猶如陰雲四合一般在我周圍聚攏,等我反應過來,那孤立的處境已經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能夠擺脫的了。現在我說起這件事還感到一陣透心的陰冷。他走到孩子們中間去了,我便走不進去了,我只好一個人玩,好幾天我都是一個人玩,走來走去像一隻被判罰離羣的鳥兒。我想要跟誰玩,甚至我一走近誰,那個可怕的孩子就把誰喊過去,就非常親密地把誰叫到他那邊去。我已經輸了,我現在纔看出所有的孩子都在那一刻輸給他了,因爲沒有哪一個孩子願意落到我的處境,沒有哪一個孩子不害怕孤立。那些天我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家,都是鬱鬱寡歡一個人呆呆地發愣,奶奶摸我的頭——溫度正常,媽媽看看我的作業本——都是5分。“怎麼啦你?”我不回答,我不知道怎樣回答。但那個可怕的孩子並不就此罷休,他是個天才幾十年後我將會懂得世界上確實有這樣可怕的天才,他並不想還我一拳也並非只是想孤立我,他是想證明他的力量,讓所有的孩子都無可選擇地聽他的指揮——但願這不是真的,至少在一個少年身上這不是真的,但這是真的。也許生命到了該懂得屈服的時候了,也許我生命中的卑躬屈膝到了該出生的時候了。那個可怕的孩子,他終於找到一個機會來試驗我的軟弱也試驗他的強大了。這也許是命運所必要的一種試驗,上帝把一個扁平的世界轉動一下以指出它的立體,它的豐富,從而給我又一個新的但是齷齪的生日。那是在課堂上,當老師背過身去在黑板上寫一道題的時候,那個可怕的孩子故意把桌子搖得哐哐響,老師回過頭來問:“是誰?”那個可怕的孩子馬上指着我說:“是他!”不等老師說話,他就問幾個最跟他好的孩子:“是不是他?是不是?”那幾個孩子都愣了一下,然後有的高聲說是,有的低聲說是,有的不說話。老師可能不大相信,就叫起一個孩子問:“是誰?”那是個平時最老實的孩子,但是他看看我,低聲說:“我,我,我沒看見。”老師看着我,可竟連我自己都不敢申辯,我又驚又怕滿臉通紅倒真像是被抓住的罪魁禍首一樣。我看見那個可怕的孩子此時坐得端端正正,一幅遵守紀律的樣子。那天放學回到家,我勉強把功課做完,就又呆呆地坐着一聲不吭,奶奶過來問我:“你到底是怎麼啦?”我哇地一聲哭出來。奶奶說:“說,有什麼事就說,哭什麼呀?”我的屈服、謅媚、謅媚的願望和謅媚的計謀,就在那一刻出生了。我抽抽噎噎地說:“我想要一個足球。”我竟然說的是:“我想要一個足球。”我竟然那麼快地想到了這一點:“我想要一個足球。”奶奶說:“行,不就是一個球嗎?”我說:“得是一個真正的足球,不是膠皮的得是牛皮的,我怕我爸我媽不給我買。”奶奶說:“不怕,我讓他們給你買。”
因爲那個可怕的孩子最喜歡踢足球。因爲我記得他說過他是多麼渴望踢一回真正的足球。因爲我知道他的父母不可能給他買一個足球。
奶奶帶我去買了一個兒童足球,雖然比真正的足球小一些,但是和真正的足球一樣是牛皮製作的。從商場回來,我不回家,直接就去找那個可怕的孩子了。他出來,看我一眼,這一眼還沒看完他已經看見了我手上的足球。我說:“咱們踢吧。”他畢竟是個孩子,他完全被那個真正的足球吸引了忘記了其他,他接過足球
時那驚喜的樣子至今在我眼前,那全部是孩子的真正的喜出望外,不摻任何雜質的欣喜若狂。他託着那個足球跑去找其他住在附近的孩子:“看哪,足球!”我跟在他身後跑,心裏鬆快極了,我的預謀實現了。“看哪,足球!”“看呀,嘿你們看呀,真正的足球!”
那個足球忽然把他變得那麼真誠可愛,竟使我心中有了一點點不安,可能是慚愧,因爲這個足球不是出於真誠而是出於計謀,不是出於友誼而是出於討好,那時我還不可能清楚地看見這些邏輯,隨着住在附近的孩子們都跑來都爲我的貢獻歡呼雀躍,我心中那一點點不安很快煙消雲散了。那個可怕的孩子天生具有組織才能,他把孩子們分成兩撥,大家心悅誠服地聽憑他的調遣,比賽就開始了。在那條衚衕深處有一塊空地,在那兒,有很長一段時期,一到傍晚,總有一羣放了學的孩子進行足球比賽。那個可怕的孩子確實有着非凡的意志,他的身體甚至可以說是孱弱,但一踢起球來他比誰都勇猛,他作前鋒他敢與任何大個子衝撞,他作守門員他敢在滿是砂礫的地上撲球,被撞倒了或身上被劃破了他一聲不吭專心致志在那隻球上,彷彿世界上再沒有其他東西。他有時是可愛的,有時甚至是可敬的,但更多的時候他依然是可怕的。天黑了孩子們都被喊回家了,他跟我說:“咱們再踢一會兒吧?”完全是央告的語氣。我說:“要不,球就先放在你這兒吧,你明天還給我。”他的臉上又出現了那種令人感動的驚喜。他說:“我永遠第一跟你好,真的。”我相信那是真的,我相信那一刻我們倆都是真誠的。
但是,使我刻骨銘心的是:這“真誠”的壽命僅僅與那隻足球的壽命相等。終於有一天我要抱着一個破足球回家。
我抱着那隻千瘡百孔的足球,抱着一個少年陰雲密佈的心,並且不得不重新抱起這個世界的危險,在一個秋天的晚上,沿一條掌起了燈的小街,回家。秋風不斷吹動沿街老牆上的枯草,吹動路上的塵土和敗葉,吹動一盞盞街燈和我的影子,我開始張望未來我開始問這一切都是爲什麼。我想,那就是我寫作生涯的開始。也許,與此同時,畫家Z
也正在一個冬天的晚上從另一條小街上回家;也許那也正是畫家Z
走出那座美麗的房子,把那根白色的羽毛所包含的一切埋進心裏,埋下未來的方向,獨自回家的時候。
也許那也正是詩人L,在他少年時的一個夏天的晚上,獨自回家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