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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仍然很害羞似的微笑着,告給我那件事情的一切經過。舊事重提,雖然在他這種人並不甚麼習慣,因此不多久,他就把話改到目前一切來了。他告我上一個月在銅仁方面的戰事,本軍死了多少人,且告我鄉下種種情形,家中種種情形。談了大約一點鐘,我那哥哥穿了他新作的寶藍緞面銀狐長袍,夾了一大卷京滬報紙,口中噓噓吹着奇異調門,從軍官朋友家裏談論政治回來了,我們的談話方始中斷。
到我生長那個石頭城苗鄉里去,我的路程應當還有四個日子,兩天坐原來那隻小船,兩天還坐了小而簡陋的山轎,走一段長長的山路。在船上雖一切陌生,我還可以用點錢使划船的人同我親熱起來。而且各個碼頭吊腳樓的風味,永遠又使我感覺十分新鮮。至於這樣嚴冬臘月,坐兩整天的轎子,路上過關越卡,且得經過幾處出過殺人流血案子的地方,第一個晚上,又必需在一個最壞的站頭上歇腳,若沒有熟人,可真有點兒麻煩了。喫晚飯時,我向我那個哥哥提議,借這個副爺送我一趟。因此第二天上路時,這小豹子就同我一起上了路。臨行時哥哥別的不說,只囑咐他“不許同人打架”。看那樣子,就可知道“打架”還是這個年輕人唯一的快樂行業。
在船上我得了同他對面談話的方便,方知道他原來八歲裏就用石頭從高處砸壞了一個比他大過五歲的敵人。上海那件事發生時,在他面前倒下的,算算已是第三個了。近四年來因爲跟隨我那上校弟弟駐防漵浦,派歸特務連服務,於是在正當決鬥情形中,倒在他面前的敵人數目比從前又增加了一倍。他年紀到如今只十八歲,就親手放翻了六個敵人,而且照他說來,敵人全超過了他一大把年齡。好一個漂亮戰士!這小子大致因爲還有點怕我,所以在我面前還裝得怪斯文,一句野話不說,一點蠻氣不露,單從那樣子看來,我就不很相信他能同什麼人動手,而且一動手必佔上風。
船上他一切在行,篙槳皆能使用,做事時靈便敏捷,似乎比那個小水手還得力。船擱了淺,弄船人無法可想,各跳入急水中去扛船時,他也把上下衣服脫得光光的,跳到水中去幫忙。(我得提一句,這是十二月!)
照風氣,一個體面軍官的隨從,應有下列幾樣東西:一個奇異牌的手電燈,一枚金手錶,一支匣子炮。且同上司一樣,身上軍服必異常整齊。手電燈用來照路,內地真少不了它。金手錶則當軍官發問:“護兵,什麼時候了?”就舉起手看一看來回答。至於匣子炮,用處自然更多了。我那弟弟原是一個射擊選手,每天出野外去,隨時皆有目標拍的來那麼一下。有時自己不動手,必命令勤務兵試試看(他們每次出門至少得耗去半夾子彈)。但這小豹子既跟在我身邊,帶槍上路除了惹禍可以說毫無用處。我既不必防人刺殺,同時也無意打人一槍,故臨行時我不讓他佩槍,且要他把軍服換上一套愛國呢中山服。解除了武裝,看樣子,他已完全不象個軍人,只近於一個喜事好弄的中學生了。
我不曾經提到過,我這次回來,原是翻閱一本用人事組成的歷史嗎?當他跳下水去扛船時,我記起四年前他在上海與我同住的情形。當時我曾假想他過四年後能入大學一年級。現在呢,這個人卻正同船上水手一樣,爲了幫水手忙扛船不動,又溼淋淋的攀着船舷爬上了船,捏定篙子向急水中亂打,且笑嘻嘻的大聲喊嚷。我在船艙裏靜靜的望着他,我心想:幸好我那荒唐打算有了岔兒,既不曾把他的身體用學校錮定,也不曾把他的性靈用書本錮定。這人一定要這樣發展才象個人!他目前一切,比起住在城裏大學校的大學生,開運動會時在場子中吶喊吆喝兩聲,飯後打打球,開學日集合好事同學通力合作折磨折磨新學生,派頭可來得大多了。
等到船已挪動水手皆上了船時,我喊他:
“祖送,祖送,唉唉,你不冷嗎?快穿起你的衣來!”
他一面舞動手中那支篙子,一面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