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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黃雀候在關外多年了。三月十六日,大順軍剛剛逼近昌平,清廷得訊,立即下令,修整軍器,儲糧秣馬,進討之期定於四月初。果然到了四月上旬舉兵時機成熟,似乎天下棋局都是清廷親手謀劃的。初八日,順治皇帝在盛京篤恭殿賜多爾袞大將軍印,命他“代統大軍,往定中原”,並命諸王、貝勒、貝子、公、大臣等,“事大將軍當如事朕,同心協力,以圖進取”。多爾袞小崇禎一歲,時年三十二歲。但是,誰想在中國這塊土地上做皇帝,總得先把道理說清楚了。清朝的大學士范文程便上書說道理:明朝亡於闖逆,“如秦失其鹿,楚漢爭之,是我非與明朝爭,實與流寇爭也”。恰好這時故明平西伯吳三桂向清朝請兵剿賊,多爾袞西進中原更是順理成章。這位攝政王在給吳三桂的回信中說:“予聞流寇攻陷京師,明主慘亡,不勝髮指!用是率仁義之師,沉舟破釜,誓不返旌,期必滅賊,出民水火。”清朝其實憋足了勁要與明朝爭天下,只是等待機會而已。
李自成滿以爲成就了帝業,多爾袞卻視他若無物。明降將洪承疇深諳流寇習性,進言多爾袞:大順軍“今得京城,財足志驕,已無固志。一旦聞我軍至,必焚其宮殿府庫,遁而西行。”記得李自成剛進京城那天,抽箭三隻去其鐵鏃,朝軍後連發三矢,立下軍令:“軍兵入城,有敢傷一人者斬!”又貼出榜文:“大師臨城,秋毫無犯,敢掠民財者,即磔之。”也早有民謠說:“喫他娘,穿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可進城沒幾天,三月二十三日,大順軍便逮捕明勳戚、大臣、文武百官八百多人逼繳贓銀,限大學士交銀十萬兩,部院官及錦衣者七萬兩,科道官五萬兩到三萬兩,翰林萬兩,部屬以下千兩。派去外地的大順官員也向大戶追贓助餉,很多地方都是“一邑紛如沸釜,大家茫無恆業”。大順軍暫不向平民百姓要錢,只因他們身上早沒油水了。流寇不要窮人出錢,只要他們出命。飢寒百姓越多,流寇兵源越廣。京城內外一片恐慌,明朝舊官卻仍在勸進,表中稱李自成:“比堯舜而多武功,邁湯武而無慚德。”馬屁拍得漫無邊際。
果如洪承疇所料,李自成以其所謂追贓之銀大行分賞,將校每人百兩,士卒每人十兩,布十二丈。諸將帥則各據高門大院,又得賞金銀珠寶及宮女,終日歌舞飲宴。將帥夢入溫柔富貴之鄉而不醒,士卒腰纏既富則生鄉井之思而無勇。不準搶掠民財也只是紙上文章,屢有士卒藉助餉之名索逼平民。燕京民衆曾設香案恭迎闖王,哪知迎來大順更陷水火。李自成進城僅僅二十二天,聞得吳三桂揮師復仇,就急急地想退據陝西。這個米脂農民的志向並不比他下面的嘍囉高出多少,四月初十日聽說吳部東來,就對左右說:“陝,吾之故鄉也,富貴必歸故鄉,即十燕京未足易一西安!”第二日,急忙召工匠熔所得金銀器皿鑄成大錠,徵用騾馬運往陝西。十二日,李自成率軍親征吳三桂,打算邊打邊退到陝西老家去。李自成出征之前殺了故明勳戚大臣六十多人,那位露立通宵恭迎闖王的陳演大學士也掉了腦袋。陳演這個二臣雖然做得喫虧,但其辱其禍卻是自取。
那位把清朝問鼎中原的道理講得名正言順的范文程說:“戰必勝,攻必克,賊不如我;順民心,招百姓,我不如賊。”自古流寇嘯聚民衆的幌子都是分田免糧之類,此等花招讀書人都看得真切。范文程向多爾袞進了諸多安撫民心的方略,如“官仍其職,民復其業,錄其賢能,恤其無告”之類。清朝硬的有鐵騎利兵,軟的有安定天下之良策,其鋒芒銳不可當。但剛剛入關,多爾袞只敦促吳三桂部衝鋒在前,自己率部殿後蓄銳等待。四月二十二日,吳三桂部傾巢而出,大順軍亦甚頑強。吳部幾乎招架不住,多爾袞仍是按兵不動。直至午後,突然大風揚沙,遮天蔽日,咫尺莫辨。多爾袞見兩軍都已疲憊,驟發兩萬鐵騎呼嘯出陣。大順軍立即崩潰,清軍乘勢追殺四十里。李自成且戰且退,二十六日退回燕京。二十九日,李自成在武英殿草草稱帝,次日率部倉皇離京。撤離之際,正像洪承疇算準了的,明故宮被盡行焚燬,僅留下李自成最後棲身的武英殿。中國自古搶龍椅的人多,搶不到手了就把它毀掉,也是最爲常見的事。崇禎皇帝是來不及燒宮殿了,倘若手下仍有顧得上放火的兵卒,說不定給李自成留下滿城焦土也未可知。
大順軍走了,清兵來了。明朝舊官們,不久前降了大順,如今又來降清。降清的官員們多獻上“投名狀”,故明巡撫李鑑捕殺大順官員十五人請降,故明大總兵姜瓖捕殺大順節度使請降。故明大學士馮銓也許是個人才,多爾袞知道了以書徵召,馮某聞命飛至。但馮銓之流仍是舊明習氣,只知拍馬奉迎。一日,多爾袞升座武英殿,馮銓率羣臣上表稱賀,極盡阿諛。退朝之後多爾袞問各位官員:“我攝政以來,沒聽見你們有一字規諫,難道我事事都做對了?”馮銓等說:“攝政王做得都好,沒有什麼異議!倘若有做得不好的,我們怎麼會不說話?”
天下格局早已悄然變化着,而故明那班高冠博帶的書生官僚卻渾然不覺。他們對天下大勢的掌握,竟然不如遠在西藏的五世達賴。達賴早在明崇禎十五年(1642)即派專使往清朝通好,兩年之後的順治元年正月初十日清朝派使臣往迎達賴喇嘛。達賴都看出明朝快完了,明朝的文武百官卻還昏睡在夢裏。當時坊間傳說國破君亡之時,南京官員知道燕京沒幾個讀書人自殺殉國,居然十分羞愧和氣憤,直道朝廷白養活他們了。二百七十多年的大明江山養成讀書人無所補益的傲氣,只是臨到大難沒有幾個真有傲骨。史可法等少數君子算是異數,可惜他們輔佐的弘光皇帝朱由崧只是扶不上牆的稀泥巴。清兵正洶洶南下,朱由崧竟在江南選秀,縱情酒色。民間女子爲逃避進宮,晝夜嫁娶;未能倖免的,竟投江尋死。這等混賬皇帝,史可法在回覆多爾袞的書信中,居然還得稱頌他“天縱英明,刻刻以復讎爲念”。爲了讓人相信朱由崧真的“奉天承運”,還要編造神話故事給世人聽:“告廟之日,紫雲如蓋,祝文升霄,萬目共瞻,欣傳盛事。大江湧出楠梓數十萬助修宮殿,豈非天意也哉?”莫非那日漲了大洪水,上游佳木都漂到南京來了?
自古有道識時務者俊傑也,明朝舊官員大多是了不得的俊傑!最初曾有傳言,說是吳三桂將奉太子還京復國。這時,大順軍已經消遁,清廷兵暫未入城,那些早降過大順的明朝舊官,連忙在午門設立崇禎牌位,日夜嚎啕大哭。五月初二日,聽說太子馬上要回來了,故臣們備了鑾儀法駕鹵簿,守候在朝陽門外恭迎。大順朝還沒來得及新制官服,明朝舊臣們的舊官服幸好沒有毀掉,他們依然衣冠禽獸,統統跪伏道左,望塵以盼。華蓋漸近,好半天看清來人,原來不是太子,而是清攝政王多爾袞!衆人驚駭,魂飛天外。明朝舊臣們還未回過神來,大隊清軍已馬蹄篤篤入城而去。明朝舊官們又匆忙上表勸進,范文程問曰:“皇帝去歲登極矣,何勸進之有?”
儒冠無行,莫過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