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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說,《楊朱》所表達的思想,實際上就是魏晉名士們“越名教而任自然”生活的開端。《列子》一書,其實就是魏晉人的作品。魏晉時代,終於成爲中國歷史上一個風流蘊藉率性任情的時代。
魏晉時期很有一批追求粗鄙的肉體享樂的人,他們極盡聲色口欲滿足之能事。寫作《無名論》的“正始名士”何晏,因爲母親貌美,被曹操收爲義子。他姿容美麗,好修飾,面至白,魏文帝都懷疑他臉上搽了粉。有一次正是大夏天,魏文帝故意賜給他熱湯餅喫。何晏喫完滿頭大汗,他用自己大紅衣袖擦汗,臉色更加皎然。何晏是個登徒子,縱情聲色,從妓女那裏學來名爲養生,實爲催情的“三峯”藥。他不但自己享用此藥,還用它來討好當權的大將軍曹爽。何晏縱慾過度,虛火攻心,當時的神鑑名家,也就是看相先生管輅給何晏看相說,何晏魂不守宅,血不華色,精爽煙浮,容若槁木,謂之鬼幽。鬼幽者,爲火所燒。想象起來,何晏也許真像一個面色蒼白的幽靈。何晏爲了補精益氣,發明“五石散”服用。“五石散”其實是用紫石英、白石乳等五種礦物質放在一起熔鍊,熬成粥狀服食。此藥性酷熱,藥效一旦發作,皮膚如有火燒,所以服藥者都須穿着寬衣緩帶,長袍大袖。“五石散”成爲當時富貴高雅的象徵,據說何晏只有招待最高貴的客人時才捧出此種仙藥。何晏最後因依附曹爽而被司馬懿所殺。我想即使他有可能壽終正寢,也不會長命。
但是,以《楊朱》的理論來看,何晏反而屬於“善養生”者了。“五石散”的名氣如此之大,以至到了阮籍嵇康時代,人們對服藥仍迷信不已。《晉書·嵇康傳》記載,當時有一個嵇康的崇拜者王烈,他在山上得到一種“石髓如飴”的東西,視爲寶貴之物,自己喫了一半,留了一半準備送給嵇康喫。可惜還沒來得及送到嵇康手裏,那神奇之物就已凝固成石頭了。人們於是說嵇康所以不能長命,也許就因爲他沒喫上這種石漿。所謂“石髓如飴”的故事,說明的正是“五石散”之遺風。
《世說新語》裏記載了很多魏晉人追求極至的感官享受,窮奢極欲的故事。石崇、王愷鬥富,人們多已熟知。王愷用糕餅擦鍋,石崇就用蠟燭當柴燒飯;王愷用紫絲綢襯上綠綾裏子做了長達四十里的步障,石崇就做五十里;石崇用香料刷牆,王愷就用赤石脂刷牆。晉武帝曾把一株兩尺高的珊瑚樹賜給王愷,這棵御賜珊瑚樹,枝柯扶疏,世罕其比。王愷得意地向石崇炫耀珊瑚樹。豈料石崇不屑一顧,用手中的鐵如意應聲將它打碎。王愷聲色俱厲。石崇滿不在乎地拿出自己收藏的珊瑚樹賠給王愷,其中光彩流溢,三四尺高的就有六七株。石崇家的廁所用沉香汁和甲煎粉燻得芬冽四溢,十多名婢女麗服藻飾,侍候其間,以致客人都不好意思去上廁所。石崇大宴賓客時,令美人勸酒。客人如果不肯飲酒,石崇就命令閹奴把美人拖出去殺掉。丞相王導和大將軍王敦經常同在石崇家做客,王導本不善飲,爲了不使勸酒的美女喪命,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王敦卻故意不喝,冷眼旁觀。有一次,因爲王敦不肯喝酒,已經殺了三個美人。王導實在不忍,責備王敦。王敦滿不在乎地說,他自殺他家的人,與你何干?
王愷的兒子王濟,少有逸才,文詞俊茂,又娶晉武帝的女兒常山公主爲妻,爲一時秀彥。他和父親一樣,豪爽奢侈,華衣玉食,甚至去與他父親比富。有回晉武帝御臨他家用膳,一百多名婢女,身穿綾羅,手擎飲食,上下伺候。有一道蒸乳豬,味極鮮美,令晉武帝大異,不禁相問。王濟卻淡淡地說,這小豬不過是人乳餵養的罷了。晉武帝大爲不悅,飯沒喫完,拂袖而去。
有意思的是像何晏、石崇這些人,窮珍極麗,盛致聲色,極重肉體感官的享樂,卻並非只剩肉體。任何一個肉體享樂者都不可能徹底做到行屍走肉。何晏居然是正始年間系統地闡述老莊思想的大學者。他進一步發揮老子“天地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的思想,提出“有之爲有,恃無以生,事而爲事,由無生成。夫道之而無語,名之而無名,視之而無形,聽之而無聲,則道之全焉”。所以,道即爲無。又因老子提出過“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命題,何晏進而指出,“天地以自然運,聖人以自然用”。又因爲莊學主張以理化情,所以何晏以爲聖人無情,沒有喜怒哀樂。何晏的肉體生活也許正是他哲學思想的極端體現。興許充分滿足和享受肉體慾望,就是何晏所謂的聖人以自然用?道既爲無,精神道德倫理自然也爲無,肉體同樣爲無。彼都爲無,何必有高下雅俗正邪之分?
石崇也有頗爲一本正經的時候。石崇常和王敦一起到學校去遊玩。有一天,望着學校裏掛着的顏回畫像,石崇忍不住說,如果我和他同爲孔門弟子,恐怕也沒有多大的區別吧?王敦嘲笑他說,你只能與家有千金的子貢相比。石崇卻嚴肅地說,讀書人就是要追求生活舒適,名高位重,何必和那些窮苦人扯到一起?也許在石崇看來,追求生活的舒適享受是人生再正當不過的慾望,根本不存在不禮不義有違名教的因素。石崇也是有他自己的哲學的。
魏晉時還有另一類人,他們也放浪形骸,狂放不羈,然而簡約玄澹,俊雅疏放;他們任情,重情,深情,純情;他們也是越名教而任自然者流,卻真正體現了超逸脫俗的風流精神。
阮籍和阮咸叔侄都名列竹林七賢之中。阮氏家族皆能飲酒,諸阮共聚,飲酒往往不用杯盞,而以大甕盛酒。衆人圍坐,相向大酌。阮家養的豬也頗有酒性,常常羣集酒甕之側,同諸阮一起把嘴伸到甕裏開懷大飲。畢加索曾畫過一幅素描,描繪了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們放浪形骸,人豬共醉的情景。畫家不曾知道,中國的一羣風流哲學家比他們早一千年就體會到這種“同於萬物”的自由境界了。
竹林七賢中的另一個更有名的酒徒是劉伶。劉伶身長六尺,相貌醜陋,整日沉迷醉鄉,神情悠忽,視形骸爲土木。他耽酒而病,卻更爲渴酒,哀求他妻子給他一點酒喝。妻子勸他戒酒,哭泣着毀掉酒器,把罈子裏的酒也一傾而盡。劉伶說,好的,我自己無法控制酒癮,只有在鬼神面前發誓才能戒掉。請你把酒肉供在神像面前,讓我來祈禱發誓。於是劉伶跪在神像面前說,天生劉伶,以酒爲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於是飲酒進肉,又頹然而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