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樓拜其人與《包法利夫人》 (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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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斯塔夫·福樓拜是一個極不尋常的人,一個被法國人視爲天才的人。然而時至今日,天才一詞早已被用濫,牛津詞典做過定義,即天生有一種非凡能力,能進行天馬行空的創造或做出獨創性的思考、發明和發現的一類人,他們比才能一般的人在更大程度上依靠天生的洞察力或直覺來取得成就,而非靠有意識的努力。依此標準,任何時代都不大可能同時出現三四個或以上的天才。若只是某個作曲家做出了悅耳的曲調、某個劇作家寫出了出色的喜劇或某個畫家畫出了富有魅力的圖畫,我們就給他冠上天才之名,那不過是讓天才一詞蒙塵。或許那些作品確實很好,而那些人也的確具有獨特才能,但是抱歉,天才所爲必須得是高一層次的事情。如果要我說出20世紀都有哪些天才,那麼我大概只能想到阿爾伯特·愛因斯坦。而19世紀的天才就多一些了,至於福樓拜是否能夠劃入這類具有特殊才能的人的範圍中,讀者只要牢記牛津詞典的定義,接着讀完這篇文章,自然就知道了。
毫無疑問的是,福樓拜走出了典型的現實主義風格小說的路子,並以之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之後的所有小說家。如托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阿諾德·貝涅特的《老婦人的故事》以及西奧多·德萊塞的《嘉莉妹妹》,都是循着福樓拜開闢的這個路子寫的。福樓拜勤奮地乃至狂熱地投身於文學創作中,恐怕再也找不出像他這樣的作家了。像大多數作家一樣,福樓拜視文學爲頭等重要的事,並認爲它具有更豐富的意義——修身養性、充實閱歷。在他看來,生命的目的與其說是活着,毋寧說是寫作。爲此,即使是犧牲豐富、多樣的生活也在所不惜。相比起來,那些把自己關在小屋裏侍奉上帝的修道士也未必就更加虔誠。
一個作家能寫出什麼樣的作品,取決於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所以我們才希望瞭解那些優秀作家的生平——他們個人經歷中的東西。福樓拜更是如此。他於1821年出生在里昂,一家人都住在那裏,其父親擔任一家醫院的院長職務,這是個富裕且受人尊敬的幸福家庭。像其他類似家庭的法國孩子一樣,福樓拜正常地成長着:進了學校,與其他孩子交朋友;他不怎麼愛動,卻讀了很多書;他感性而富於幻想,而且像許多孩子一樣,他的內心常會生出孤獨感,他這樣敏感的人甚至可能會終身爲其所困。
“我10歲就進了中學,”他這樣寫道,“很快就厭煩了周圍所有人。”這並非隨便說說而已,真實情況也是如此,年輕的時候他就是個厭世者。時值浪漫主義思潮的巔峯時期,厭世情緒正大行其道,福樓拜的同學中有人開槍射穿了自己的頭顱,有人用領帶上了吊。但是,福樓拜有舒適的家庭、慈愛而寬容的父母、溺愛他的姐姐,加上那些他摯愛的朋友,我們無法理解,他爲何會產生人生無法忍受這種觀念,並深深厭惡他周圍的人。他有着健康、強壯的身體,發育得很好。他從少年時代起就有了一些創作,內容滿是浪漫主義最無節制的大雜燴,裏面的厭世情緒或許與當時流行的一種文學裝飾有關。但福樓拜本人的厭世情緒絕非裝出來的,亦非受了外界的影響。他本質上就是個悲觀厭世的人,若要問爲什麼,那恐怕就得深入研究他的心路歷程了。
15歲時,福樓拜遭遇了人生轉折點。當時他們全家到特魯維爾去度夏,彼時特魯維爾還只是一個僅有一家旅館的海灣小村莊。在那裏,他們遇到了一對夫妻——莫里斯·施萊辛格和他的夫人,前者是個音樂出版商(某種程度上也是一個投機商),至於施萊辛格夫人,福樓拜對之印象極深,以至於後來對她做了這樣的描繪:“她是個高個兒女人,淺黑皮膚,漂亮的黑髮絲絲縷縷垂在肩頭;她有着希臘式的鼻子,熱情似火的雙眼;她的眉毛修長,弧形優美;她的皮膚油亮,籠罩在一層金色光暈之下;她的身材苗條而優雅,淺黑而帶紫色的脖頸上依稀可見藍色的靜脈血管在蜿蜒流轉。她的嘴脣上有層微不可見的汗毛,讓她的臉看來更具剛毅的男性活力,從而使那些白膚的美人相形見絀。她說話語速緩慢,聲調抑揚頓挫,既柔和而又富有樂感。”我在把pourpre翻譯成“紫色”時,曾深感糾結,這種顏色似乎不怎麼好看,但也只能這麼翻譯。我猜福樓拜是回想起了龍沙曾在他最著名的詩裏用過這個詞,只是他一定想不到,用這個詞形容一位夫人的脖子會給人怎樣一種印象。
他瘋狂地愛上了這位夫人。她時年26歲,膝下有一個嬰兒。但福樓拜很羞怯,若非她的丈夫待人熱情且積極好客,他甚至都沒有勇氣和她說話。少年福樓拜有時會被莫里斯·施萊辛格邀請去騎馬,有一次他還被請去和他們夫婦乘船遊玩。福樓拜和艾莉莎(施萊辛格夫人的名字)並排而坐,肩並着肩,她的裙襬還蓋着他的手,她和他說着話,聲音低沉而悅耳,少年卻一直處在迷亂之中,完全沒聽清她說了什麼。暑假之後,施萊辛格夫婦倆離開了特魯維爾,福樓拜一家也回到里昂,他繼續過着他的學生生活,此後他就陷入了他一生中最重要,也是最爲持久的一場愛戀。兩年後,他重回特魯維爾,得知她又曾來過,但已離開,這年他17歲。他隱隱感到,自己過去太幼稚,所以無法真正愛她,但現在不同,他正以一個男人的渴求在愛着她。可惜的是,她不在眼前,這卻讓他的愛慾變得愈發強烈。回到家後,他繼續創作那本他寫好了開頭的書——《對一位夫人的回憶》,內容講的就是他如何在那年夏天愛上艾莉莎·施萊辛格。
當19歲的福樓拜從學校畢業時,作爲獎勵,父親讓他跟隨一位名叫克洛蓋爾的醫生到比利牛斯山及科西嘉島旅行。那時的他已完全成熟了。在他那個時代人的印象中,他是一個大個子,但他實際只有五英尺高,在加利福尼亞或得克薩斯,這種身高說不定還會被叫成矮個兒。他身形瘦削而優美,黑色睫毛下有着海藍色的大眼睛,長髮翩翩。那時的他英俊得猶如一尊希臘神像,四十年後一個認識他的女人如是說道。從科西嘉島回來後,兩位旅者停留在了馬賽。某天早上,福樓拜外出去洗澡,回來後看見旅館的院子裏正坐着一個神情慵懶的年輕夫人,性感又迷人。福樓拜上前與之交談,兩人很快便熟絡起來。她叫厄拉莉·福柯,正在等待她的丈夫——一名法屬圭亞那的官員來馬賽接她。福樓拜和她隨即共度了良宵,事後,福樓拜這樣形容自己的這次風流豔遇:如雪原上的日落一般妙不可言的夜晚。離開馬賽後,他便再未見過她。這段初夜經歷,給了他一生難忘的回憶。
這一插曲過後不久,福樓拜便動身到巴黎學習法律,不是他想當律師,而是到了總得選擇某種職業的階段。但他相當討厭巴黎,外加討厭教科書,討厭大學的生活,尤其對同學們的市儈庸俗、裝模作樣嗤之以鼻。其間,他創作了一部中篇小說叫《十一月》,裏面描寫了他和厄拉莉·福柯的那段豔遇,他筆下的女主人公卻像艾莉莎·施萊辛格一樣有着閃亮的眼睛、高揚的彎眉和敷着淡青汗毛的嘴脣,只不過這一次的脖子是雪白渾圓的。
後來,他找到了施萊辛格的辦公處,然後去拜訪他,並再度聯絡上了他們夫婦倆。這位出版商邀請他參加每週三在他家裏舉行的聚會,艾莉莎迷人依舊。當年初識之時,福樓拜還是個笨拙的高個少年,而如今,少年已長成了男子漢,殷勤、英俊、充滿熱情。不久,她發現了他愛着她的祕密。他呢,很快就成了這對夫妻親密的座上賓,每週三都有機會和他們一道用餐,他們還一同參加短途旅行。但福樓拜仍如以前一樣羞澀,遲遲不敢向艾莉莎示愛。等到他終於向她表白的時候,儘管並沒有惹來擔心中的生氣,但艾莉莎也拒絕成爲他的情婦。她的經歷很曲折,外人皆以爲她是莫里斯·施萊辛格的妻子,然而並不完全如此。她曾有位名叫愛彌爾·朱岱的丈夫,幾年前他陷入經濟上的困境而面臨訴訟,於是他們的朋友施萊辛格提了條建議,由他出錢幫助朱岱擺脫困境,條件嘛,就是他得離開法國並放棄妻子。朱岱同意了,此後艾莉莎便跟了施萊辛格並與之同居。當時法國沒有離婚一說,所以直到1840年朱岱去世之後,他們才正式結婚。據說,儘管朱岱遠走他鄉,後來又去世了,但艾莉莎一直還愛着他。也許正是這舊日的愛情,再加上她對後來與她同居並讓自己生下孩子的男人的忠誠感,才使她搖擺着不願接受福樓拜的示愛。但福樓拜有股執着和狂熱,最後他想辦法約了她在某一天去他的寓所幽會。那天,他焦慮不安地在寓所等待她的到來,以爲自己長期的愛慕之情終於要有所收穫了。但很可惜,她並沒有赴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