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樓拜其人與《包法利夫人》 (第2/4頁)
毛姆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1844年,發生了一件對他產生了嚴重後果的事情。那晚他和哥哥一道乘坐馬車從母親的一幢房子那兒(他們在那裏住了一些日子)返回里昂。他哥哥比他大9歲,繼承了父親的醫生職業。走在路上時,沒有任何預兆,福樓拜“只覺眼前突然有一片讓人眩暈的亮光,隨後就像一塊石頭那樣滾到了馬車的底板上”。等他醒來,發現自己滿身是血,原來他哥哥已經把他搬到了附近的一幢房子中,正在爲他做放血治療的手術。之後他又被送回里昂,父親再次給他放了一回血。此後,他不得不開始服用纈草和槐藍,脖子上常年掛着一根泄液線。他還被告知要禁止抽菸、喝酒和喫肉。有一段時間,他常會有渾身痙攣的症狀,視覺和聽覺也都出了毛病,每每出現驚厥後就會失去知覺。爲此,他常被弄得精疲力竭,身體一度虛弱不堪,神經也總是陷入極度緊張。這種病十分神祕,醫生們有着各自不同的觀點。有人直言他是得了癲癇病,他的朋友們也都是這麼看的。但他的侄女在她的《回憶錄》中對此事保持了緘默。而勒內·杜麥斯尼爾先生——兼有醫生和一本關於福樓拜的重要傳記的作者身份——堅持認爲他患的絕不是什麼癲癇病,而是一種他取名爲“癔想性痙攣”的病。我想,他之所以會如此主張,大概是他認爲癲癇病人這種稱呼多少會減弱一位傑出作家的作品價值吧。
他的家人對他的病狀卻並不意外。據說,他曾告訴莫泊桑,早在12歲時,他就出現過幻聽和幻視,而且他19歲的畢業旅行還是由一位醫生陪同的。此外,他父親也曾爲他制訂過特別治療方案,其中一條就是要常更換環境,所以很可能在他19歲時就已有某種精神疾病了。福樓拜自小就厭惡着自己周圍的人,那麼他這種讓人費解的厭世情緒會不會就是他那種奇怪的精神疾病的外延呢?儘管那時他的神經系統受到的影響還不明顯,但會不會就是發源和預兆呢?無論如何,他現在正面對着患上了一種可怕疾病的事實,這種病還反覆無常,就連何時發作都沒法預料。於是,他不得不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這也導致了他放棄了法律學習(當然,這或許正中他下懷),同時不能結婚。
1845年,福樓拜的父親去世了。兩個月後,他親愛的姐姐卡羅琳生下了一個女兒,自己卻不幸去世了。幼時他們曾形影不離,直到嫁人前,她都是他最親密的人。福樓拜的父親在死前不久曾於塞納河畔購置了一處名爲“克瓦塞”的房產,那座石頭房子足有兩百年的歷史,它的前面還有一個露天陽臺外加一個面朝塞納河而建的涼亭,福樓拜寡居的母親和他弟弟古斯塔夫帶着卡羅琳留下的小嬰兒就住在裏面。哥哥阿謝爾已經成家,接了父親外科醫生的班,在里昂那家醫院裏擔任和父親相同的職務。克瓦塞後來成了福樓拜的終身居所。很早之前,福樓拜就開始了斷斷續續的寫作,如今他既有頑疾纏身,無法像大多數正常男人那樣生活,於是只能下定決心把自己的一切獻給文學事業。他在底樓有間大工作室,窗前就是花園和塞納河。此後,他便養成了一種井然有序的生活習慣:十點,起牀,讀信,看報;十一點,少量喫些午飯,之後到平臺散步或到亭子裏看書;午後一點,開始工作,一直持續到七點;接着又到花園裏散會兒步,回來繼續工作,直至深夜。他不和任何人見面,除了一兩個朋友。他不時會邀請朋友來家中住上幾天,順便一起討論自己的作品。除此之外,再無任何社交和娛樂活動。
但福樓拜也意識到了,寫作得有生活體驗,孑然孤獨地過着隱士生活是不行的。因此,他下定決心,每年要去巴黎住上三四個月。後來的那段時間,他在巴黎漸漸出了名,同時也結交了許多飽學之士。從這裏我似乎有種印象,彷彿人們更多的是佩服他,而非喜歡他。他的同伴們發現他異常敏感且易怒,他無法忍受來自他人的反駁和批評,所以他們都得儘量順着他的意見,要是誰竟敢不如此,他就會大爲光火。對待別人的作品,他常化身爲苛刻的批評家,而且有作家的通病,那就是對待他自己無法做到的事情,他都會嗤之以鼻。而反過來,別人若是對他的作品有任何批評,他立刻就會憤怒地將之歸結爲嫉妒、惡意或者愚昧。這一點上,他倒和許多傑出作家有着相似性。對於單純靠出賣文稿喫飯的文人和花錢沽名釣譽的文人,他的容忍度很低。他以爲藝術與金錢毫不相干,賺錢對於藝術家來說無異於墮落。當然,他自己是很容易長期保持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高雅姿態的,畢竟他生來就擁有一大筆財產,從來不會爲錢所困。
接下來要發生的事顯然是可以預料的。1846年,有一次在福樓拜逗留巴黎的期間,他在雕塑家普拉迪耶的工作室遇見了一位女詩人——露易絲·高萊特,這個女人的丈夫是位名叫伊普里特·高萊特的音樂教授,她的情人則是哲學家維克多·古贊。她是文人圈子裏常見的一種典型人物,以和名人產生曖昧不清的關係爲才能。她憑着自己的美貌業已在文學界得到了某種地位。她在家裏辦了一個聚集著名人物的沙龍,她則自名“繆斯”。她常把秀髮梳成卷,圍掛於圓潤的臉蛋兩側。她總是說着充滿熱情的話語,聲音甘甜激越。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福樓拜就成了她的情人,當然他並沒有取代她的那位哲學家正式情人。另外,說福樓拜成了她的情人,我所指的完全是精神上的情人,由於福樓拜長期處於禁慾中,加之當時他易激動和羞怯,導致他已無法完滿地完成性愛了。回到克瓦塞後,他就給露易絲·高萊特寄去了第一封情書。後來又寫了很多類似的書信,它們的內容很古怪,在我看來恐怕沒有哪一個情人會是這樣寫情書的。儘管如此,那位“繆斯”倒是挺愛福樓拜的,她性子中既有苛刻又有忌妒。而福樓拜呢,恰恰相反,兩樣皆無。我想你也許已猜出來了,他之所以要做這位明星一樣受人矚目的漂亮女人的情人,完全是因爲他的虛榮心。但是,就像很多其他癡心妄想的人一樣,他很快就發覺了不對,事情或許並不像他預期的那樣,因而不由得感到悲哀不已。回到克瓦塞的他發現自己甚至比在巴黎時要更愛那位“繆斯”,他在情書中向她傾訴了這份愛慕之情。她提出要求,讓他搬到巴黎居住,他回答說不能離開母親。於是她退而求其次,要求他更經常地去巴黎或芒特,因爲他們少有機會見面,但他又說,他得有足夠的理由才能離開克瓦塞。於是她憤怒了,質問他說:“莫非你受到的監護竟多過一個姑娘?”隨後,她又提議到克瓦塞和他相會,而他再度拒絕了。
“你的愛根本不是愛,”她在信中說,“總之,它在你的生活裏沒有多少地位。”對此,他回道:“你想知道我愛你與否?好吧,答案是肯定的,我能愛的分量都拿來愛你了,也就是說,愛情於我並非排在生活第一位,而是第二位。”他真的不怎麼機靈,竟要求露易絲·高萊特找她住在卡耶納的一個朋友查探厄拉莉·福柯的情況,甚至還想讓她幫忙轉交一封信給她。聽到他的這一要求時,她簡直憤怒得無以復加,福樓拜竟對她的憤怒感到驚訝。後來,他的行爲越發離譜了,竟在給她的情書中描述自己和妓女間的交往,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他對她們有一種嗜好,且經常能從她們身上得到對這種嗜好的滿足,諸如此類不一而足。這並不奇怪,男人總愛誇大自己的性生活,並不惜爲此撒許多謊。所以我自問:他如此誇耀自己的性能力,是否正說明他在這方面有缺憾?沒人知道他那種導致身體虛弱加精神消沉的怪病發作過多少回,但衆所周知的是他一直處於鎮靜藥物的影響下,所以我推測,他之所以不怎麼同意和露易絲·高萊特見面,很可能是他明白自己毫無性慾,要知道他那時還不到30歲!
這場所謂的戀愛談了九個月。1849年,福樓拜隨馬克西姆·杜·岡一起,動身去了近東,兩人遊覽了埃及、巴勒斯坦、敘利亞和希臘等地,1851年春天,回到法國。福樓拜又繼續和露易絲·高萊特聯繫,然後照舊忙於應付其語言越發尖刻的情書。她持續施加壓力,要麼他來巴黎,要麼她去克瓦塞;而他則繼續以各種理由搪塞,既不願去巴黎,也不想讓她來家裏。1854年,他最終寫信通知她,他不再會去看她了。她急忙趕往克瓦塞,卻遭到粗暴地驅趕。這是福樓拜人生中最後一次認真談戀愛。在這段愛情當中,恐怕文學性要多過生活性,戲劇性多過男女間的激情。福樓拜一生唯一的真愛或許是艾莉莎·施萊辛格,可惜因爲她丈夫投機失敗,夫婦倆一度帶着孩子離開了巴黎。福樓拜已有二十多年沒見她,現在兩人都有了很大的改變:她瘦了,皮膚看起來有些枯黑,頭髮也顯出了花白;而他則明顯胖了許多,嘴邊蓄下了一圈鬍子,頭戴一頂黑帽子以掩飾禿頂。他們匆匆見了一面,隨後又各奔東西。後來,她不得不去巴黎料理事務,他們兩人就相約在那裏幽會了一次,再之後又在克瓦塞見了一次面。此後,據說他們再未見過面。1871年,莫里斯·施萊辛格去世。福樓拜在愛上她的第三十五個年頭寫了第一封情書給艾莉莎,信中他沒用以前的稱呼“親愛的夫人”,而是用了“我曾愛過的,將來也將永遠愛着的人”。
在往東方去的旅途中,福樓拜不斷構思着一部小說,這部小說將成爲他的新起點,那就是《包法利夫人》。至於他是怎麼想到寫這部小說的,其間還有個頗具趣味的故事。某次前往意大利旅行,途經熱那亞的時候,福樓拜買到了一幅由布律蓋勒創作的畫作《聖安東尼的誘惑》,這幅畫帶給他很深的觸動。回了法國,他又購買了由卡洛製作的同題材的一幅版畫。然後,他翻找了許多有關聖安東尼的材料,在對其知識背景獲得了足夠了解的情況下,他開始循着腦海中那兩幅畫所帶來的啓發,創作一部名字也叫《聖安東尼的誘惑》的小說。寫完初稿後,他請了兩位親密朋友到家中,然後在他們面前閱讀自己的新作。閱讀持續了四天,每天下午和晚上各四小時。他們事先說好,在讀完整部小說前,誰也不給出意見。直到第四天深夜,小說讀到了結尾,福樓拜猛地揮拳敲了一下書桌,問他們:“你們覺得怎麼樣?”一個朋友回道:“我建議你現在就把它扔進火裏,以後都不要再提起它。”這句話對福樓拜簡直是毀滅性的打擊!第二天,那個朋友想找個由頭緩和一下自己昨夜的直言不諱,便對福樓拜說道:“你爲何不去寫德拉馬爾的故事?”福樓拜頓時跳了起來,滿臉紅光地大叫道:“沒錯啊,爲什麼不呢?”德拉馬爾曾經做過他父親醫院裏的實習醫生,他的故事人所共知。德拉馬爾還在里昂附近的某小鎮上開了傢俬人診所,他的第一任妻子是個比他大很多的寡婦,在她死後,他又娶了個鄰近農夫的漂亮又年輕的女兒。但那是個奢侈又淫蕩的女人,她很快就厭倦了乏味的他,不斷在外勾三搭四,由於在穿着打扮上花費糜多,最後負債累累,無力償還,無奈地服毒自殺了。福樓拜以近乎精確的筆觸將這個不甚光彩的小故事完全地記述了下來。
他30歲的時候才正式開始寫《包法利夫人》,此前還未出版過任何作品。因爲,除了《聖安東尼的誘惑》,他的早期手稿嚴格意義上都屬於私人性質,內容實際上完全是他自己戀愛經歷的翻版。但到了現在,他的目標就不僅是真實了,而且還得要客觀。他決心去講述一個真實的故事,不帶任何有色眼鏡,自己也儘量做到不以任何方式介入敘述當中。他決心講述一個他必須講述出來的事實,揭示那些他避免不了要打交道的人物的性格,中間不發表任何個人意見,也不對人物做任何褒貶。縱使他對某個人物抱有同情,也不動聲色;就算某個人物的愚蠢讓他很惱火,或者某個人物的卑劣讓他憤慨不已,他也不向讀者展示一點個人感情。他正是如此做的,這大概就是許多讀者會覺得這部小說有點冷酷的原因所在吧。因爲他刻意地追求客觀性,小說中幾乎看不到什麼溫暖人心的東西。雖然人人都有渴望溫馨的這樣一種人性弱點,但我隱隱覺得,若是作者勾起了讀者的某種感情體驗,而讀者知道作者也在體驗同樣的感情,想必多少會有些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