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樓拜其人與《包法利夫人》 (第4/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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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樓拜的座右銘來自布封的一句格言:想寫得好,就得感覺到位,思考到位,敘述到位。他以爲,要表達某樣東西,只存在唯一貼切的詞,不可能有第二個,措辭必須像手套適合手一樣恰到好處。他想把散文寫得既暢達又精確、既簡潔又多樣,像詩一樣富有韻律、節奏和樂感,又不失散文的本色。爲達到以上優美的效果,他不僅打算使用日常用語,若有必要,還打算使用粗俗的俚語。
當然,這一切他都做得相當出色,人們甚至一度認爲他走得太遠了。他曾表示:“當我讀一個句子感到有些不順暢或者重複時,我就知道它一定是寫錯了。”同一頁中,他儘量不重複使用同一個詞,這就顯得有點吹毛求疵了,若一個詞在兩個不同的地方都顯得很貼切,那就該使用它,另找近義詞代替或者婉轉表達未必就好。他還儘量使自己做到不被韻律束縛住(避免像喬治·穆爾在其後期著作中那樣),並費盡心思使韻律多樣化。他有一種特殊的能力,即讓詞語和語音交織在一起,使得他筆下的句子能給人傳達出或快速,或緩慢,或倦怠,或緊張,以及任何他想要表達的情緒狀態。在這裏,縱使我有充足的知識,也沒有足夠的篇幅讓我進一步談論福樓拜文體的特殊性。但接下來我要說的是,他是怎樣成爲文體大師的。
首先一點,他非常勤奮。在寫一部小說前,他勢必要先找到所有相關材料閱讀,並記下大量札記。然後,他會大概列出他想要表達的主要內容,擬出大綱,再在大綱基礎上推敲、架構、刪修、重寫,直到達到預想的效果爲止。做完這些,他就會走到外面的露臺上,大聲朗讀之前寫下的詞句。他確信,若聽上去有任何一點不那麼順耳,或讀起來不那麼通達的,那肯定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若碰到了這種情況,他就會立刻返回房間修改、重寫,直到最終滿意爲止。他曾在給朋友的一封信裏說:“我整個星期一和星期二都在推敲兩行句子。”這自然不是說他兩天裏只寫了兩句話,事實上,他很可能寫了十幾頁,他的意思是說他花了兩天時間的精力終於寫出了兩句像他預期中那樣很完美的句子。這樣一來,也就不必驚訝於《包法利夫人》竟用了四年零七個月的時間才完成。
好了,能說的都說了。繼《包法利夫人》之後,福樓拜還寫了一部《薩朗波》,但普遍認爲並不成功。然後他改寫了他多年前的作品《情感教育》,對這部小說他一直不甚滿意。在其中,他再度將他對艾莉莎·施萊辛格的愛慕描寫了一遍。法國許多著名批評家將此作品視爲傑作,可外國人並不這麼看,甚至覺得它乏味難讀,因爲其中許多內容並不讓今天的外國人感興趣。此後,他又三度重寫了《聖安東尼的誘惑》。說來也真怪,一個如此才華橫溢的小說家,具備如此完善的寫作技巧,卻在新作構思上如此貧乏。他總是一次次地重拾從年輕時就困擾他的舊主題,似乎只有當他最確切地把它們表達出來的時候,他的靈魂才能就此解脫。
時光荏苒,到他外甥女卡羅琳都出嫁的時候,他仍和母親一同住在克瓦塞,之後他母親也去世了。1870年法國戰敗後,卡羅琳的丈夫經濟上出了問題。爲使這對年輕夫婦不至於破產,福樓拜把自己名下的全部財產都轉移給了他們,只給自己留下那幢他不忍捨棄的舊房子。以往富有的時候,他總對金錢嗤之以鼻,現在由於無私,他落入到了貧困之中。他開始爲疾病擔憂,於是十年未發的頑疾又開始經常復發。如今,不管是去巴黎還是出去喫飯,莫泊桑都會陪他一道,之後再把他送回家。他的一生雖然總是情場失意,但在社交場上,他卻頗有一批忠實而熱心的朋友。但隨着這些人一個個地逝去,他晚年的時光也就越發孤獨了。他極少離開克瓦塞,經常抽菸,酒也喝得多。
他生前出版的最後一部作品是由三個短篇小說組成的短篇集,同時,他還在寫一部名爲《布法與白居謝》的長篇小說,打算最後再諷刺一下人類的愚蠢。依照其寫書前勤奮和謹慎的慣例,他事先翻閱了一千五百本書,從中獲取他認爲必要的材料。這篇小說他計劃寫兩部,且第一部已接近完稿。然而,1880年5月8日上午11點鐘,當女僕到他書房裏去送午餐時,發現他正躺在沙發上,嘴裏嘟囔着胡話。她趕緊請來醫生,但醫生也已無力迴天。不到一小時,福樓拜便溘然逝世了。
一年之後,他的老朋友馬克西姆·杜·岡獨自一人到巴登度夏。一天,他外出打獵,途中不知不覺來到一家名爲伊累諾的瘋人院門口。大門正敞開着,病人們在進行每天的例行散步。他們兩兩並排地從大門裏走出來,其中有位女病人忽然來到杜·岡面前,並朝他鞠躬。杜·岡仔細一看,發現那個女病人竟是艾莉莎·施萊辛格——福樓拜生前曾那麼熱烈、長久而又如此徒勞地愛着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