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戰爭與和平》,兼談托爾斯泰的爲人與信仰 (第1/5頁)
毛姆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在我心中,世界上最偉大的小說家是巴爾扎克,但世界上最偉大的小說是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這本小說描寫的場面如此恢宏,描述的歷史時期如此重要,小說中出現的人物又如此衆多,簡直前無古人,我想,大概也後無來者。這本小說被稱爲史詩顯得理所當然,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有哪部小說更配得上這個稱謂。托爾斯泰有位才華出衆的批評家朋友——斯特拉霍夫,曾用這樣有力的語言評價過《戰爭與和平》:“一幅人類生活的完美圖畫,一幅該時代俄羅斯的完美圖畫,一幅供所有人感悟的有關歡樂與悲哀、偉大與恥辱的完美圖畫,這就是《戰爭與和平》。”
托爾斯泰在36歲那年開始創作《戰爭與和平》,一般情況,這個年齡的作家正處於創作鼎盛時期,可他仍舊花了六年之久來完成這部小說。小說以拿破崙戰爭時期爲時代背景,以拿破崙入侵俄國、莫斯科大火和法軍的潰敗與撤退作爲高潮。最初,托爾斯泰只是想講述一個以歷史事件作爲背景的貴族家庭的故事,按剛開始的這種設想,男女主人公將歷經各種變故與不幸,飽受精神上的影響,最後得到靈魂淨化,過上寧靜的生活。然而,寫到後來,托爾斯泰逐漸將小說敘事的重點轉移到兩個大國間的軍事衝突上,並依託自己廣泛涉獵的資料從而構想出一種歷史哲學,關於這一點我將在後面簡單講述。
據說,整部小說中大約有五百個人物。每個人物都被作者賦予鮮明的個性,一一呈現在讀者面前,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與閱讀其他小說不同,讀者在閱讀這本小說時不能僅僅注意兩三個主要人物,而要把注意力分給四個貴族家庭,即:羅斯托夫家族、保爾康斯基家族、庫拉金家族和別素號夫家族。由於小說主題上的要求,作者需要描寫的就不止一組人物了,如何使一組人物到另一組人物的過渡描寫顯得自然,以便順利地引導讀者跟隨他的敘述,便是他必須克服的一大困難。此外,作者在向人們介紹某組人物的同時,還得提前使他們做好準備,以便接受另一組人物的信息。托爾斯泰在這些方面有着十分巧妙的安排,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幾乎察覺不到過渡,始終感覺在一條故事線索上。
和大多數小說家一樣,托爾斯泰在塑造人物的時候也是以自己認識或熟悉的人爲原型。當然,這些生活中的人只是他塑造人物的模特兒,在他豐富想象力的作用下,他們一個個成爲他獨創的藝術形象。據說,小說中揮霍鋪張的老羅斯托夫伯爵便是托爾斯泰以自己的祖父爲原型塑造的,尼古拉·羅斯托夫的原型是他的父親,而他的母親到了小說中便化身爲那位哀婉動人的瑪麗公爵小姐。人們通常認爲,《戰爭與和平》中的兩個男主人公(彼埃爾·別素號夫和安德烈公爵)身上同時有着托爾斯泰本人的影子。這種猜測並不離奇,我想可能是托爾斯泰有意識地塑造出相互對照的兩個人物,表現自己性格中矛盾的兩面,以此來呈現和探索自己的內心世界。這兩個主人公有一個相同之處,他們都像托爾斯泰一樣,想追求精神上的平靜,找尋生死之謎的答案;也像托爾斯泰一樣,他們最終都沒有找到答案。除這點外,他們之間就大相徑庭了。安德烈公爵是一個頗有騎士風度和浪漫色彩的形象,以自身的血統和門第爲榮,氣質高貴,但難免有些驕縱傲慢,甚至有一點狹隘和不近人情。然而,這些缺陷也正好構成他吸引讀者的魅力。彼埃爾不像他,他善良,溫和,寬宏,謙虛,文雅,且富有自我犧牲精神。但他有着優柔軟弱的性格缺陷,易輕信別人且易受欺騙,簡直令人難以接受。彼埃爾一心向善,這固然令人感動,然而有必要爲此把他寫成一個傻瓜嗎?他一直深陷謎一樣的疑團中,爲找尋答案,他加入了共濟會,之後書中光對他在共濟會里的所見所聞便着墨了大量篇幅,實在沉悶至極。
兩位男主人公共同愛上了羅斯托夫伯爵的小女兒娜塔莎,娜塔莎可以稱得上是小說中最可愛的少女形象。要塑造一個迷人而又有趣的少女形象本就不易。許多小說中,作者塑造的少女形象不是太蒼白(如《名利場》中的愛米莉),就是太古板(如《曼斯菲爾德莊園》中的芬妮),不是太伶俐(如《利己主義者》中的康絲坦迪亞·杜蘭姆),就是太蠢笨(如《大衛·科波菲爾》中的朵拉),這些少女要麼賣弄風情、不知羞恥,要麼就天真無知得讓人難以置信。少女形象的拿捏是最讓小說家頭痛的。這不難理解,她們過於年輕幼稚,尚未形成自己的個性。畫家可以在畫紙上爲一個飽經俗世風霜、臉上寫滿人間世事的人賦予深意,卻不能爲一名少女畫出除一張美麗臉龐和一點青春活力之外的任何東西。然而,托爾斯泰對娜塔莎的塑造卻極爲自然。她溫柔,敏感,富於同情心且滿懷希望;她稚氣未脫,卻已微露出女性的氣息;她滿懷理想,又性情急躁;她樂於助人,既任性又富有主見,方方面面都散發着迷人的魅力。托爾斯泰塑造過許多真實、生動的女性形象,但沒有誰能比娜塔莎更令人傾心如此。
由於篇幅浩大,托爾斯泰花費了多年的時間完成小說,小說創作過程中,他的熱情難免會有所減弱。我之前說小說中關於彼埃爾在共濟會的所見所聞的描寫顯得冗長乏味,一直到小說將近結尾時,我似乎感到托爾斯泰對他自己塑造的人物失去了興趣。他開始轉移筆鋒,闡述一種歷史哲學。他有一種不同於一般人的看法,他相信影響歷史進程的是一種神祕的無可名狀的力量,而非常人所認爲的那些偉大的人物,這種神祕力量在各個民族之間遊走,不知不覺中引導它們走向勝利或失敗。不管是亞歷山大、愷撒或者拿破崙,他們全都是這一力量的傀儡,這和傀儡一詞的本義相同,他們被一股不可抗拒又無法駕馭的力量所驅使。致使拿破崙打勝仗的,不是他的計謀智慧,也不是他麾下的百萬雄兵,事實上,很多他發號的施令並未及時傳達,有些命令甚至在送達後也未被執行。他取勝的關鍵在於敵人的作繭自縛,敵人總是莫名其妙地認爲自己已經戰敗了,便主動放棄陣地。托爾斯泰認爲俄軍總司令庫圖佐夫纔是這場戰爭中真正的英雄,因爲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靜靜等候着法軍自己毀滅了自己。托爾斯泰的歷史哲學有正有誤,這很像他在《什麼是藝術》一書中闡述的藝術哲學,既有真知灼見,也有偏見謬誤。雖然我的學識還不足以詳細探討他的歷史哲學,但我從不懷疑,他之所以花費大量篇幅描述莫斯科大撤退,目的在於闡明他自己的歷史哲學觀點。這也許能算是優秀的歷史文獻,卻不能說是出色的小說。
我們在這部鉅著的最後部分看出托爾斯泰的創作激情開始減退,但在小說結尾處,他充沛的創作力被再次激活。《戰爭與和平》的結尾稱得上極富新意、精彩絕倫。之前的小說家習慣在講述完故事之餘,爲讀者交代主人公的最終結局,最常見的便是男女主人公從此在一起過上幸福的生活,並生養一羣可愛的孩子;對於小說中那些反派,若懲罰還未降臨,就簡明交代他們終會惡有惡報,一貧如洗,甚至娶一個終日嘮叨的醜陋老婆,等等。很多時候,這種交代顯得十分草率,只有三言兩語,簡直像小說家隨便扔下一點殘羹剩飯就打發了讀者,草草收場。顯然,托爾斯泰賦予小說的結尾一種真正重要的意義。小說結尾,他重新把讀者引進尼古拉·羅斯托夫(老伯爵的兒子)的莊園,七年後的尼古拉娶了一個有錢的妻子,並有了孩子;此時,彼埃爾和娜塔莎也住在尼古拉斯家裏,同樣結婚,生子,但卻再也沒有了過去的激情和理想,曾經對於生活的嚮往和追求也一去不返。儘管他們依然相愛,但他們變成了庸人。經歷過生活的艱難困苦,他們開始變得平靜,也陷入一種中年人的自足。過去漂亮、活潑、招人喜愛的娜塔莎,變成了一個婆婆媽媽的家庭主婦。過去英俊瀟灑、神采飛揚的尼古拉·羅斯托夫則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鄉下地主。彼埃爾變得更胖,還是那副好脾氣,一點都沒更聰明。這個結局雖稀鬆平常,卻有着深刻的悲劇意味。我想,托爾斯泰沒有故意設置一個更加激烈昂揚的結尾,只是因爲他明白,人生的結局不過如此。他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托爾斯泰生於一個極少產生偉大作家的鄉村貴族家庭。作爲尼古拉·托爾斯泰伯爵和瑪麗亞·伏爾康斯基伯爵夫人的五個孩子之一,他最小。他出生在母親的祖宅——雅斯納雅·波良納,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父母便離世了。他最初隨一個家庭教師接受教育,後來進入喀山大學讀書,隨後又轉入聖彼得堡大學。他成績很差,以至於沒有拿到任何文憑。是他那些貴族親友帶他進入社交界,起初在喀山,後來是聖彼得堡和莫斯科。他也去舞廳跳舞,去劇院看戲,還經常參加一些在貴族家庭舉辦的宴會。他在高加索山區服的兵役,並參加了克里米亞戰爭。
這段時期,他沉迷於狂飲濫賭,甚至賣掉雅斯納雅·波良納莊園裏的房子,只爲償還賭債,那還是他從父親那裏繼承來的部分家產。他性慾旺盛,曾在高加索時染上過梅毒。根據他自己日記裏的記錄,在一個狂歡之夜,他賭博,玩弄女人,和吉普賽人一起狂飲爛醉——從很多俄國小說裏可以看出,這種狂飲普遍上呈現的是(或過去是)俄國人尋歡作樂的一種傳統方式。對自己這種行爲,他懷有強烈的悔意,但一有機會還是會重蹈覆轍。托爾斯泰身體健壯,可以整天走路,連續騎馬十到十二小時也不會覺得疲勞,但他的身材並不高大,相貌也很普通。“我知道,我長得並不好看,”他曾經這樣寫道,“我也因此感到絕望,世界不會施捨幸福給一個寬鼻樑、厚嘴脣且長着一對灰色的小眼睛的人的,我只求能有奇蹟降臨,讓我變得英俊一些。我可以爲了擁有一張漂亮的臉而放棄我現在擁有的以及將來可能得到的一切。”他那張樸實的臉其實很有活力與精神,也很吸引人,他對此並不自知;再加上眼神和談吐,他甚至頗有魅力。那時候,他對穿着很講究(他和可憐的司湯達一樣,寄希望於用時髦的穿着來彌補相貌上的醜陋),還經常炫耀自己高貴的門第。他在喀山大學讀書時的一個同學曾經這樣描述他:“我刻意迴避這位伯爵。第一次見他時,他的冷漠和傲慢,那短而硬的頭髮,和那眯着眼睛的神情,以及眼中露出的犀利目光,很不討人喜歡。我從未見過擺出這樣一副傲慢而奇怪的樣子的年輕人,這真令人難以理解……他對於我的問候幾乎從不理睬,似乎在表明我和他出於某種原因是完全不平等的……”托爾斯泰在軍隊時,對待那些軍官同僚也是這樣一種輕蔑態度。“開始,”他寫道,“我對這裏的很多事情感到驚奇,想慢慢適應這裏的環境,我必須和那些先生保持距離。我選擇一種恰到好處的中間姿態,對他們既不太親近,也不太疏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