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戰爭與和平》,兼談托爾斯泰的爲人與信仰 (第2/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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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爾斯泰在高加索和塞瓦斯托波爾先後寫下一些隨筆和短篇小說,還有一篇充滿浪漫氣息的關於自己童年生活的中篇小說。這些作品在一本雜誌發表後,受到廣泛的好評,也因此,在他離開戰場回到聖彼得堡時,受到了當地文人的熱烈歡迎。然而,他卻不怎麼喜歡他們,直到後來他們也不喜歡他了。他自認爲是一個坦誠的人,卻從不相信他人的坦誠。他與當時的流行觀念格格不入。他動輒就要發火,粗暴地駁斥他人,全然不在乎別人的感受。屠格涅夫曾說,托爾斯泰習慣用審判官似的目光打量他人,這讓人不勝困窘。這種審判官似的目光,再加之刻薄辛辣的挖苦,足夠叫人惱羞成怒。他總是對他人近乎苛刻地非難,可一旦讀到一封提到他時不太尊重的信,他就會立刻向寫信者提出挑戰。他的朋友曾費了很大的勁才阻止他進行一場荒謬的決鬥。
那段時間,俄國颳起了自由主義的大風,解放農奴在當時是壓倒一切的大事。托爾斯泰在首都過了幾個月放蕩的生活後,回到雅斯納雅·波良納。他向莊園裏的農奴提出一項計劃,要給他們自由,卻遭到拒絕,因爲農奴們不相信他。後來,他爲農奴們的孩子開辦了一所學校。他的教育觀念很新穎:學生可以不上學,在學校裏也可以不聽教師講課,沒有人會因爲不遵守紀律而受到懲罰。他整天和學生們待在一起,親自教他們讀書,晚上陪他們一起玩,給他們講故事、唱歌,一直到深夜。
正是在這期間,托爾斯泰與一個農奴的妻子生下了一個私生子。多年以後,這個名叫提摩西的私生子成了他的幾個孩子的馬車伕。托爾斯泰的傳記作者們對此興趣頗濃,因爲托爾斯泰的父親也曾有過一個私生子,而且這個私生子在後來也成了家裏的馬車伕。以我之見,托爾斯泰在道德上是有過失的。我本以爲托爾斯泰想解救農奴,讓他們脫離貧窮、困苦和接受教育是出於真誠之心,但既然他抱着一種自我譴責的道德良心,至少也該爲他的私生子做些什麼吧。屠格涅夫也有一個私生女,可他很照顧她,讓她接受教育,始終關心她的幸福。我時常懷疑,托爾斯泰在看到自己的私生子(他至少和他有血緣關係)在爲小兒子們(他們不過是合法婚姻的產物)驅趕馬車時,心裏會不會感到絲毫的羞愧?
托爾斯泰的性格有個很大的特點:對新鮮事物總是滿懷熱情,卻又很快歸於厭倦。他缺乏一種堅韌持久的沉穩品質。因爲對自己的努力結果感到失望,他的學校在開辦兩年後就關閉了,因爲常常疲倦和不滿,身體狀況也越來越差。他後來回憶說,要不是結婚這件他尚未嘗試的事情吸引着他,他的人生只怕早已陷入絕望。
他決定試着結婚了。那一年,34歲的托爾斯泰娶了18歲的索尼婭爲妻,索尼婭是貝爾斯博士的小女兒。貝爾斯博士作爲一名內科醫生,在莫斯科的上流社會中頗有聲望,也很受歡迎,他也是托爾斯泰家的老朋友。婚後,他們在雅斯納雅·波良納定居。最初的十一年間,索尼婭生了八個孩子,後來十五年她又生了五個。托爾斯泰熱愛騎馬和打獵,騎術也很不錯。結婚後他的經濟狀況有了很大的改善,於是他買下位於伏爾加河東面的一座新莊園,算起來,他擁有的土地大約有一萬六千英畝。他開始過上了如大多俄國鄉村貴族一樣的按部就班的生活。那時的俄國,大多數貴族的經歷無非是這樣:年輕時賭博,酗酒,玩弄女人,結婚後便定居在莊園裏,生兒育女,騎馬打獵,經營自己的產業。和托爾斯泰一樣,這些貴族中間的不少人有自由主義傾向,他們爲農奴的無知、貧窮以及惡劣的生活狀況感到憂慮,一心想改變農奴的命運。然而,托爾斯泰有一點與他們不同,在過着相同生活的同時,他寫下了世界上最偉大的兩部小說——《戰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對於這種事情的發生,我們無法解釋,這就好比蘇塞克斯郡的一個老派紳士的兒子[12] 竟然能寫出《西風頌》一樣。
據說,年輕的索尼婭極富魅力,她有着姣好的身材、漂亮的眼睛、性感的鼻子,還有一頭烏黑髮亮的秀髮;她活力四射,精神飽滿,嗓音悅耳動人。婚前,托爾斯泰寫過一段時間日記,日記中有他自己的希望和思考、祈求和自責,也記錄了他的一些過錯,例如酗酒、嫖妓和其他事情。與索尼婭訂婚後,本着不向未來的妻子有所隱瞞的精神,他向她公開了自己的日記。索尼婭大感震驚,流着淚看完,徹夜未眠。第二天,她把日記還給他的同時寬恕了他。然而,寬恕並不等於忘記。兩人都屬於容易激動的人,而且個性都很強,一般來說,這樣的人總會有一些脾氣令人難以承受。索尼婭苛刻,佔有慾強,嫉妒心重;托爾斯泰則是既嚴厲又固執。在孩子出生後,托爾斯泰堅持要索尼婭親自給孩子餵奶。她本來也願意這麼做,只是有一次,由於剛生完孩子,她的乳房疼得厲害,就把嬰兒交給奶媽餵養,誰知托爾斯泰竟爲此大發脾氣。他們時常吵架,但最終又會和解。他們始終深愛着對方,總體而言,他們擁有着美滿的婚姻。托爾斯泰的工作很辛苦,既要管理莊園,又要從事寫作。由於他的筆跡很潦草,在完成每張手稿後,索尼婭都要謄寫一遍。因此,她越來越善於辨認他的筆跡,甚至僅憑自己的猜測,就能整理好他那些倉促記下的簡短筆記和不完整的句子。據說,她整整謄抄過七遍《戰爭與和平》的手稿。
西蒙教授曾經這樣描述過托爾斯泰的一天:“早飯時,全家人聚在一起,男主人的妙語連珠使得用餐氣氛既輕鬆又活潑。飯喫完,他起身說一句‘該工作了’,便倒杯濃茶,鑽進書房。一直到下午,他再次出來鍛鍊身體,通常是散步和騎馬。到五點鐘,回家喫晚飯,經常是狼吞虎嚥。喫飽以後,他會講述自己散步時的所見所聞,講得生動有趣,令所有人開懷大笑。飯後,他回到書房讀書,到了晚上八點,他和家人及來訪者一起喝茶、聽音樂、朗讀,或者和孩子們玩遊戲。”
之後的許多年裏,托爾斯泰一直持續過着這樣的生活,這是一種忙碌而有益的、令人心滿意足的生活:妻子養育孩子,料理家務,幫助丈夫謄抄手稿;丈夫則騎馬打獵,管理莊園,搞自己的小說創作。然而,托爾斯泰正一天天逼近50歲,對任何男人而言,這都是一個危機時期。青春已逝,回首過往他不禁自我詢問,這一生究竟得到了什麼;展望前路,暮年將至,他又不免對暗淡的前景心生沮喪。他這一生,總有一種恐懼如影隨形——那正是對死亡的恐懼。人固有一死,除非遇險或者身患重病,絕大多數理智的人平時是不會想到死亡的。然而,在托爾斯泰眼裏,死亡卻是一種近在眼前的凶兆。他在《懺悔錄》一書中這樣描述自己當時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