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戰爭與和平》,兼談托爾斯泰的爲人與信仰 (第3/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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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以前,我感覺到某種非常奇怪的事情開始在我身上發生了。最初,我有時候會感到困惑,感覺到生活壓抑,簡直像不知道該怎麼生活,自己該做些什麼似的。那種空虛而不知所措的感覺令我變得氣餒起來。但好在這種情況總算過去了,我又迴歸到以前那樣的生活。然後,那種困惑的時刻,越來越經常地,總是以同樣的方式出現。它們總是表現爲這樣:我常常會有一些疑問,比如,活着是爲了什麼?它意味着什麼?我覺得我一直賴以立足的地基坍塌了,在我腳下什麼都沒有了。我賴以生存的東西不再存在了,我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立身。
我的生命也停止了。我雖然還能夠呼吸、喫喝、睡覺,當然我不能不做這些事情;但是我沒有生命,因爲我失去了希望,不再有那種我認爲有理由去實現的希望。
這一切開始落到我頭上,正是我被那種所謂十全十美的好運氣包圍的時候。我還不到50歲,我有一個愛我的好妻子,而我也愛她;我有可愛的孩子們,有一個很大的莊園,我沒費多少力氣就使它得到了改善和擴展……人們稱讚我,而如果說我很出名,那也不是太大的自欺……我的精神和肉體一樣強壯,這在我的同類中還很少見到:就體力而言,我能夠如農民一般同步刈割;在腦力方面,我能夠一口氣工作八到十個小時而不會生病。
我的精神狀態開始以這樣一種方式向我顯現:我的生命是別人對我開的一個愚蠢、殘忍和惡毒的玩笑。
托爾斯泰從少年時代起便不再相信上帝。由於缺乏信仰,他常常感到空虛與煩悶,他需要一種觀念幫助他解開生命的謎題。他爲此自我追問:“我爲什麼活着?我應該怎樣活着?”卻無法找到答案。於是,他再次恢復了對上帝的信仰。他通過一種推理找回這種信仰,對於他這種性格亢奮的人來說,顯得有些奇怪。“既然我存在,”他寫道,“那就一定有其原因。人們叫作上帝的那個東西,便是所有這一切的最終原因。”這是有關上帝的最爲原始的一種論斷。在那個時候,他仍然不相信一個具有人格的上帝,也不相信死亡降臨後生命還會繼續存在。然而到了後來,當他開始認爲自我意識也屬於上帝的一部分時,他才覺得生命隨着肉體的死亡而停止這個觀念便變得有點不可理解了。托爾斯泰有一陣子曾堅信俄國東正教會,但不久後他發現那些神職人員的生活和他們所宣揚的教義並不相符時,他對教會開始產生反感。他覺得沒必要相信神職人員灌輸的那些東西,他只願意接受能夠用簡單實際的道理證實的東西。他開始接近那些貧苦、卑微和沒有文化的信徒,隨着對他們的生活的深入觀察,他越來越相信,儘管他們的信仰帶有迷信色彩,卻是一種純粹的信仰。對他們而言,產生這樣的信仰是必然的,因爲它賦予他們的生活唯一的意義,他們只有依靠這種信仰才能生活下去。
在經過幾年的痛苦、反省與沉思後,托爾斯泰終於確立了自己的觀念。我在這裏勉強嘗試簡明扼要地概括一下他的觀念,當然這並非易事。他否定教會的那一套宗教儀式,這種儀式在基督的教誨中找不到根據,施行儀式只不過是給真理抹黑。他還否定教會解釋基督原則所形成的教義,認爲它們是荒謬的,是對人類理性的侮辱。他只願相信那些只能在耶穌的言論中找到的真理。他認爲耶穌教誨的精髓就包含在“勿抗惡”的箴言中,具體體現爲這一命令:“不要發誓”——他堅信,不僅適用於一般的賭咒,“不要發誓”適用於任何形式的誓言,包括證人席上的宣誓和士兵們入伍時的宣誓。另外它還體現在這一訓誡中:“愛你的敵人,祝福那些詛咒你的人吧。”根據這種說法,人們不可以向自己的敵人宣戰,即使遭受攻擊也不能以武力反擊。在他看來,堅信一種主張就意味着採取行動,他既然得出了這樣的結論,認爲基督教的宗旨是愛、謙卑、自我否定和以善報惡,那他就得義不容辭地放棄生命的享樂,投身勞作,經受貧苦,貶低自己,寬恕他人。
然而,索尼婭是一名虔誠的東正教徒,她堅持順從上帝的旨意,給孩子們進行宗教教育,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到盡職盡責。她並不是一個很有靈性的女人,實際上,她也沒那麼多精力去培養自己的靈性,她除了要生養那麼多孩子,哺育他們,讓他們接受良好的教育,還得管理這麼大一個莊園的事務。她對丈夫改變信仰後的觀念既不理解也不贊同,可她還是以足夠的忍耐包容了它。不過,對於丈夫將信仰付諸行動這點,她無法容忍,也毫不猶豫地表明瞭自己的態度。托爾斯泰覺得自己不該依靠別人的勞動生活,便自己生爐火,自己打水、料理衣物。他甚至請來一個鞋匠學習製作靴子,只爲自食其力。他在莊園裏和農奴們一起幹活兒:耕地、運乾草、伐木。對此,索尼婭很不高興,在她看來,一天到晚幹苦力對托爾斯泰毫無益處,即使在農奴中間,這些活兒也是由年輕人來乾的。
“你一定會這麼說,”她在給托爾斯泰的一張紙條中寫道,“這種生活和你的觀念很合拍,你喜歡這樣,但這並非一回事。我只想說:願你過得快樂!可我還是很生氣,因爲你把精力全浪費在伐木、燒茶炊和做靴子當中。這些事作爲休息或者調節一下頭腦毫無問題,但你不能把它們當作正事啊。”她說得沒錯。托爾斯泰那種認爲體力勞動在任何方面都要比腦力勞動高尚的想法很愚蠢。即使他認爲自己不該寫小說給那些閒人閱讀,他也完全可以找到比做靴子更有意義的事。況且他做的靴子質量非常差,根本無法穿。他變得像農民一樣穿着打扮,不修邊幅,邋里邋遢。據說有一次裝完糞便後他竟然直接進門喫晚飯,身上散發的臭氣燻得人不得不打開窗子。他徹底丟棄了過去打獵的愛好,成爲素食主義者。他認爲人們不該爲了喫就殺害動物擺上餐桌。多年來,他一直節制着自己的酒量,直到徹底戒酒。在經過一場痛苦的自我鬥爭後,他又成功戒了煙。
孩子們漸已長大,大女兒達尼亞即將到參加社交活動的年齡了。爲了孩子們的教育,索尼婭堅持全家搬去莫斯科過冬。儘管托爾斯泰不喜歡城市生活,但還是遵從了妻子的決定。在莫斯科,托爾斯泰見識到了驚人的貧富差距。“我在過去、現在和將來都會覺得,”他曾這樣寫道,“要是我有多餘的食物而別人沒有,我有多餘的衣服而別人沒有,我便產生一種不斷重複的罪惡感。”若要說服他,世上本來就有貧富之分,而且它們也將永不消失,是無濟於事的,他不會認可。托爾斯泰曾訪問過一個供赤貧者夜間留宿的地方,親眼看見了那裏的可怕情形後,想到自己回家後將享用有五道大菜的晚餐,身邊有兩名身穿禮服、戴着白領結和白手套的男僕伺候,他便感到無比羞愧。他把錢分給那些向他求助的窮人,卻起到了壞的作用,他們拿着他施捨的錢喝酒、賭博。“金錢即罪惡,”他氣憤地說,“施捨別人錢財,也同於作惡。”按照這個想法再往下發展一點,就會產生這樣的觀念:財產本不道德,擁有財產就是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