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戰爭與和平》,兼談托爾斯泰的爲人與信仰 (第4/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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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托爾斯泰而言,下一步的選擇變得明朗了:他決定放棄自己擁有的一切。在這個問題上,他和妻子發生了激烈的衝突。索尼婭不想讓自己淪爲乞丐,更不想讓孩子們一貧如洗。她威脅托爾斯泰,要到法院去起訴他,要求法院宣佈他已喪失管理財產的能力。不知他們經歷了多麼激烈的爭吵,托爾斯泰提出把自己的財產劃歸給她,卻被她拒絕了。最終,她還是同意和孩子們一起分割他的財產。那幾年他們持續不斷地爭吵,托爾斯泰曾不止一次離家出走,但每當念及對妻子的傷害,他又會帶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家中。他仍舊住在雅斯納雅·波良納,儘管家裏的生活已相當節制,他仍爲這種奢侈而感到羞愧。家庭關係還是處於失和的狀態。他不贊成索尼婭安排孩子們去接受所謂的正規教育,索尼婭阻撓他按自己的想法處理財產,對此,他不能原諒她。
在改變信仰之後,托爾斯泰又生活了三十年,由於篇幅所限,我無法細述這三十年間的情形,我不得不將許多重要的事情隱去。總之,托爾斯泰成爲一個引發公衆崇拜的偶像,不僅被視作俄國最偉大的作家,而且還集小說家、民衆導師和道德家等身份於一身,在世界各地都贏得了巨大聲譽。有些人出於信奉他的學說想按照他的原則來生活,甚至建立了自己的聚居地。然而,當他們真正實踐起托爾斯泰的不抗惡原則時,卻遇到很多困難。關於他們有許多滑稽可笑的傳言,卻也引人深思。所幸托爾斯泰生性多疑,又極爲好辯,他堅持認定,這是一些居心不良的人造的謠,爲此還得罪了不少朋友。無論如何,托爾斯泰的名聲越來越大,大批的學生、朝聖的香客、旅遊者、崇拜者,以及信徒、富人和窮人、貴族和平民都湧向雅斯納雅·波良納。
我前面講過,索尼婭是一個有着極強妒忌心和佔有慾的女人。由於一直想獨佔她的丈夫,她對陌生人前來騷擾她的家庭生活感到非常厭煩。她甚至不惜貶低她的丈夫,來表達自己的抱怨和痛苦。“他在向人們講述他那些美妙的想法時,”她寫道,“每逢談到自己就多愁善感,事實上,他卻依然過着和之前一樣的生活,既好喫,又熱衷於騎自行車、騎馬,還有淫慾。”另外一篇日記裏,她這樣寫道:“我沒法不抱怨,他爲了所謂的人民幸福,把自己的家庭生活搞得烏煙瘴氣,對我來說,活得越來越辛苦。爲了他的素食主義,我得花費更多的金錢和精力來準備雙份晚餐。家裏人沒興趣聽他喋喋不休的關於愛和善的說教,他就把形形色色的下等人攪到我們的生活中來。”
年輕的切爾特科夫屬於第一批接受託爾斯泰思想的人。他很富有,是個近衛軍上尉,在信仰不抗惡原則之後便辭去了軍隊裏的職務。他是個誠實的理想主義者,心腸熱,卻生性專橫,喜歡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別人。愛爾蒙·莫德[13] 曾說過,凡是和他接觸過的人,要麼成爲他手中的工具,要麼就和他起過沖突,要麼被迫逃之夭夭。一直到托爾斯泰去世,他們之間是一種相互依賴的關係,索尼婭爲他有着能夠影響托爾斯泰的本領而大爲惱火。
托爾斯泰的思想被他身邊很多朋友視爲偏激之論,只有切爾特科夫一直鼓勵他走向更遠處,讓他更加堅定、執着地實踐自己的理想。由於過度思考道德的自我完善,托爾斯泰已無心管理莊園。原本每年能從莊園收入三萬美元,現在卻不到二千五百美元。這些錢顯然無法維持家用,也不夠支付孩子們的教育費用。因此,索尼婭說服丈夫,拿到了他1881年以前所創作的全部作品的版權,想借錢開一家出版社,將作品出版發行。這件事完成得很出色,索尼婭如願賺夠了支付家中各種開銷的錢。然而,將作品的版權據爲己有顯然違背了托爾斯泰的理念,在他看來,任何個人財產都是不道德的。與此同時,切爾特科夫一直勸說托爾斯泰放棄他在1881年以後創作作品的版權,並對外宣佈它們是公共財產,可供任何人出版。這本就夠索尼婭惱火的了,誰知托爾斯泰的要求更甚,他想從她那裏重新要回早期作品的版權,連同後期作品的版權一併放棄,這其中包括他很有名的一些小說。索尼婭拒絕了他,因爲出版作品所得的收入是自己家庭生活開支的主要來源。就這樣,無休止的爭吵又在家中開始了。托爾斯泰夾在索尼婭和切爾特科夫之間,不得安寧。他們都有自己的一套理念,無論哪一方說出的理由,托爾斯泰都難以否定。
1896年,托爾斯泰68歲。他已結婚三十四年,孩子們大多長大,二女兒也快要出嫁了。偏偏這時,家裏發生了一件極不光彩的事。52歲的索尼婭愛上了一個名叫塔納耶夫的年輕作曲家。這讓托爾斯泰感到無比震驚、羞愧和憤怒,他曾在寫給索尼婭的一封信中說:“你和塔納耶夫之間過分親密的關係讓我感到噁心,我不能無動於衷地容忍它。如果我繼續和你在一起生活,我將不久於人世,我的名譽也勢必受到玷污。你知道,我已經爲此苦惱了整整一年。我曾強忍着憤怒告訴過你這些,請求你不要繼續下去。那之後,我嘗試保持平靜,只是在做了很多的努力後仍然失敗了。你們仍然在繼續發展那種關係,而且我能想象,它將一直這樣發展到頭,我實在忍不下去了。很明顯,你不肯放棄這種關係,那我們只有一條路可走了——分離。我已經下定決心要這麼做了,只是我必須找到一種最合適的方法。我認爲,最合適的方法就是出國,我們總會想出一個最好的辦法。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不能再讓現在這種情況繼續下去了。”
然而,他們並沒有分開,只是繼續讓生活變得更加難以忍受。索尼婭仍舊難以脫離情網,狂熱不休地糾纏那個作曲家,他剛開始可能也感到興奮,但很快便厭倦了這種他無以爲報、讓他顯得可笑的熱情。索尼婭終於意識到他在故意躲避她,最後,他更是當衆羞辱了她。這深深地傷害了她,沒過多久,她終於認清他只是一個“厚顏無恥、精神和肉體上都粗鄙不堪”的人。這場不太體面的風流事終於到此結束。
到了這時,托爾斯泰夫婦之間的不和已是人盡皆知。索尼婭爲此深感痛苦,因爲托爾斯泰的信徒們——他們也是他現在僅有的朋友——都站在他這一邊,他們公開表示對索尼婭的敵意,認爲她阻礙了托爾斯泰踐行他與信徒們共同的理想。然而,托爾斯泰並沒有因爲信仰的轉變而感到任何幸福。他失去了以往的朋友,家庭中又有如此巨大的矛盾,與妻子整天陷入爭吵。他的追隨者們責備他仍舊過着優越、舒適的生活,他也因此感到羞愧。他在日記中寫道:“在我人生的第七十個年頭,我全部的希望便是得到平靜和安寧,雖然這並非我的本意,但比起生活在實際需求和道德良心的明顯矛盾之中,這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