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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部作品中,有兩個十分重要的人物,就是大師和瑪格麗特,他們第一次的出現,是在書的封面上,可是以書名的身份出現了一次以後,他們的第二次出現卻被敘述一再推遲,直到第二百八十四頁,大師才悄然而來,緊接着在第三百一十四頁的時候,美麗的瑪格麗特也接踵而至了。在這部共五百八十頁的作品裏,大師和瑪格麗特真正的出現正是在敘述最爲舒展的部分,也就是一部作品中間的部分。這時候,讀者已經忘記了書名,忘記了曾經在書的封面上看到過他們的名字。
在此之前,化名沃蘭德的撒旦以敘述裏最爲有力的聲音,改變了莫斯科的現實。雖然撒旦的聲音極其低沉,低到泥土之下,但是它建立了敘述的基礎,然後就像是地震一樣,在其之上,我們看到了莫斯科如何緊張了起來,並且驚恐不安。
顯然,布爾加科夫的天才得到了魔鬼的幫助,他飽嘗痛苦和恥辱的內心,使他在有生之年就遠離了人世,當他發現自己討厭的不是幾個人,而是所有的人時,他的內心逐漸地成爲了傳說,在傳說中與撒旦相遇,然後和撒旦重疊。因此可以這樣說,《大師和瑪格麗特》裏的撒旦,就是布爾加科夫自己,而大師——這個試圖重寫本丟·彼拉多的歷史的作家,則是布爾加科夫留在現實裏的殘缺不全的影子。
從錢誠先生的漢語翻譯來看,《大師和瑪格麗特》的敘述具備了十九世紀式的耐心,尤其是開始的幾章,牧首湖畔的冗長的交談,本丟·彼拉多對耶穌的審訊,然後又回到牧首湖畔的談話,六十一頁過去了,布爾加科夫才讓那位詩人瘋跑起來,當詩人無家漢開始其喪失理智的瘋狂奔跑,布爾加科夫敘述的速度也跑動起來了,一直到第二百八十三頁,也就是大師出現之前,布爾加科夫讓筆下的人物像是傳遞接力似的,把敘述中的不安和恐懼迅速瀰漫開去。
我們讀到的篇章越來越輝煌,敘述逐漸地成爲了集會,莫斯科衆多的聲音一個接着一個地匯入紅場。在魔鬼的遊戲的上面,所有的人都在驚慌失措地搖晃,而且都是不由自主。所發生的一切事都喪失了現實的原則,人們目瞪口呆、渾身發抖、莫名其妙和心驚膽戰。就這樣,當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恐懼、所有的虛張聲勢都聚集起來時,也就是說當敘述開始顯示出無邊無際的前景時,敘述斷了。這時候大師和瑪格麗特的愛情開始了,強勁有力的敘述一瞬間就轉換成柔情似水,中間沒有任何過渡,就是片刻的沉默也沒有,彷彿是突然伸過來一雙纖細的手,“咔嚓”一聲扭斷了一根鐵管。
這時候二百八十三頁過去了,這往往是一部作品找到方向的時候,最起碼也是方向逐漸清晰起來的時候,因此在這樣的時候再讓兩個嶄新的人物出現,敘述的危險也隨之誕生,因爲這時候讀者開始瞭解敘述中的人物了,敘述中的各種關係也正是在這時候得到全部的呈現。敘述在經歷了此刻的複雜以後,接下去應該是逐漸單純地走向結尾。所以,作家往往只有出於無奈,纔會在這時候讓新的人物出來,作家這樣做是因爲新的人物能夠帶來新的情節和新的細節,將它們帶入停滯不前的敘述中,從而推動敘述。
在這裏,大師和瑪格麗特的出現顯然不是出於布爾加科夫的無奈,他們雖然帶來了新的情節和新的細節,但是他們不是推動,而是改變了敘述的方向。這樣一來,就註定了這部作品在敘述上的多層選擇,也就是說它不是一部結構嚴密的作品。事實也正是如此,人們在這部作品中讀到的是一段又一段光彩奪目的篇章,而章節之間的必要聯結卻顯得並不重要了,有時候甚至沒有聯結,直接就是中斷。
布爾加科夫在豐富的慾望和敘述的控制之間,做出了明智的選擇,他要表達的事物實在是太多了,以至於敘述的完美必然會破壞事實的豐富,他乾脆放任自己的敘述,讓自己的想象和感受盡情發揮,直到淋漓盡致之時,他纔會做出結構上的考慮。這時候大師和瑪格麗特的重要性顯示出來了,正是他們的愛情,虛幻的和抽象的愛情使《大師和瑪格麗特》有了結構,同時也正是這愛情篇章的簡短——這樣也就一目瞭然——使結構在敘述中浮現了出來,讓敘述在快速奔跑的時候有了回首一望,這回首一望恰到好處地拉住了快要迷途不返的敘述。
《大師和瑪格麗特》似乎證明了這樣的一種敘述,在一部五百頁以上的長篇小說裏,結構不應該是清晰可見的,它應該是時隱時現,它應該在敘述者訓練有素的內心裏,而不應該在急功近利的筆尖。只有這樣,長篇小說裏跌宕的幅度遼闊的敘述纔不會受到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