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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和瑪格麗特,這是兩個雕像般的人物,他們具有不可思議的完美,布爾加科夫讓他們來自現實,又不給予他們現實的性格。與柏遼茲、斯喬帕、瓦列奴哈和裏姆斯基他們相比,大師和瑪格麗特實在不像是莫斯科的居民。這並不是指他們身上沒有莫斯科平庸和虛僞的時尚,重要的是在他們的內心裏我們讀不到莫斯科的現實,而且他們的完美使他們更像是傳說中的人物,讓人們覺得他們和書中的撒旦、耶穌還有本丟·彼拉多一樣古老,甚至還沒有撒旦和耶穌身上的某些現實性,而大師筆下的猶太總督本丟·彼拉多,倒是和今天的政治家十分相近。
布爾加科夫在描敘這兩個人物時,顯然是放棄了他們應該具有的現實性;因爲在《大師和瑪格麗特》裏,我們已經讀到了足夠多的現實。在柏遼茲、裏姆斯基這些莫斯科的平庸之輩那裏,布爾加科夫已經顯示出了其洞察現實的天賦,可以說是我們要什麼,布爾加科夫就給了我們什麼。就是在撒旦、耶穌、本丟·彼拉多那裏,我們也讀到了來自人間的沉思默想,來自人間的對死亡的恐懼和來自人間的如何讓陰謀得以實現。
在長達十二年的寫作裏,布爾加科夫有足夠多的時間來斟酌大師和瑪格麗特,他不會因爲疏忽而將他們寫得像抒情詩那樣與現實十分遙遠。當然,他們也和現實格格不入。布爾加科夫之所以這樣,就是要得到敘述上的不和諧,讓大師和瑪格麗特在整個敘述中突出起來,然後,正像前面所說的那樣,使結構在敘述中得到浮現。
在《大師和瑪格麗特》裏,作爲一個作家,大師與現實之間唯一的聯繫,就是他被剝奪了發表作品的自由,這一點和布爾加科夫的現實境況完全一致,這也是布爾加科夫自身現實與作品之間的唯一聯繫。這樣的聯繫十分脆弱,正是因爲其脆弱,大師這個人物在布爾加科夫的筆下才如此虛幻。
在這裏,布爾加科夫對自己的理解產生了虛幻,或者說他寧願虛幻地去理解自己。現實的壓制使他完全退回到了自己的內心,接着又使他重新掌握了自己的命運,他將自己的命運推入到想象之中。於是出現了瑪格麗特,這個美麗超凡的女子,與大師一樣,她也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兩個同樣的人在莫斯科的某一個街角邂逅時,都是一眼就看出了對方的內心,愛情就這樣開始了。
瑪格麗特的出現,不僅使大師的內心獲得了寧靜,也使布爾加科夫得到了無與倫比的安慰。這個虛幻的女子與其說是爲了大師而來,還不如說是布爾加科夫爲自己創造的。大師只是布爾加科夫在虛構世界裏的一個代表:當布爾加科夫思想時,他成爲了語言;當布爾加科夫說話時,他成爲了聲音;當布爾加科夫撫摸時,他成爲了手。因此可以這樣說,瑪格麗特是布爾加科夫在另一條人生道路上的全部的幸福,也是布爾加科夫現實與寫作之間的唯一模糊之區。只有這樣,布爾加科夫才能完好無損地保護住自己的信念——就像人們常說的這是愛情的力量——並且將這樣的信念繼續下去,就是在自己生命結束以後,仍然讓它向前延伸,因爲他的另一條人生道路沒有止境。
所以當大師的完美因爲抽象而顯得蒼白時,瑪格麗特的完美則是楚楚動人。對布爾加科夫來說,《大師和瑪格麗特》中的大師在很大程度上只是結構的需要,瑪格麗特就不僅僅是結構的需要了,她柔軟的雙肩同時還要挑起布爾加科夫內心沉重的愛情。
於是她不可避免地變得極其憂鬱,她的憂鬱正是大師——其實是布爾加科夫——給予的,是大師在鏡中映出的另一個人的現實造成的。瑪格麗特被撒旦選中,出來擔當魔鬼晚會的女主人,這位一夜皇后在布爾加科夫的筆下光彩照人。雖然在這輝煌的篇章裏,有關瑪格麗特最多的描繪是她的視線,讓她的視線去勾勒晚會的全貌,也就是說在這個篇章裏主要出現的都是別人,瑪格麗特出現的只是眼睛,然而這正是人們常說的烘雲托月,布爾加科夫向我們證明了烘雲托月是最能讓女人美麗,而且也是女人最爲樂意的。
不久之後,瑪格麗特開始在天空飛翔了,這又是一段美麗無比的描敘,讓瑪格麗特的身體在夜空的風中舒展開來,虛幻之後的美已經無法表達,只有幾聲嘆息來濫竽充數。飛翔的最後是看到了一條月光鋪成的道路,這條道路來自遙遠的月亮,在月光路上,瑪格麗特看到本丟·彼拉多拼命地追趕着耶穌,大聲喊叫着告訴耶穌:殺害他的不是本丟·彼拉多。
作家就是這樣,窮盡一生的寫作,總會有那麼一兩次出於某些隱祕的原因,將某一個敘述中的人物永遠留給自己。這既是對自己的紀念,也是對自己的獎勵。布爾加科夫同樣如此,瑪格麗特看上去是屬於《大師和瑪格麗特》的,是屬於所有閱讀者的,其實她只屬於布爾加科夫。她是布爾加科夫內心的所有愛人,是布爾加科夫對美的所有的感受,也是布爾加科夫漫長的人生中的所有力量。在瑪格麗特這裏,布爾加科夫的內心得到了所有的美和所有的愛,同時也得到了所有的保護。瑪格麗特在天空的飛翔曾經中斷過一次,就是爲了大師,也就是布爾加科夫,因爲她在莫斯科的上空看到了傷害大師的批評家拉銅斯基的住所,於是她毅然中斷了美麗的飛翔,降落到了拉銅斯基的家中,將所有的仇恨都發泄了出來。事實上她的仇恨正是布爾加科夫的仇恨,而她的發泄又正是布爾加科夫內心深處對自己的保護。有時候道理就是這樣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