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私立鴻模學校與無錫縣立第四高等小學 (第5/6頁)
錢穆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某日傍晚,家中派人來學校喚餘回家。餘適在室中坐,聞聲大驚。因知靜坐必擇時地,以免外擾。昔人多在寺院中,特闢靜室,而餘之生活上無此方便,靜坐稍有功,反感不適。以後非時地相宜,乃不敢多坐。又餘其時方效伍廷芳練習冷水浴,雖嚴冬不輟。至是,亦悟其非宜,遂停止。
時華繹之以校主兼爲校長。學校中新建一樓,繹之家富藏書,皆移樓上。樓門不輕啓,繹之獨交餘一鑰匙,許餘一人上樓讀書。惟上樓即須反鎖其門,勿使他人闖入。餘遂得多讀未見書。藏書中有南宋葉適水心之《習學記言》,乃江陰南菁書院所刻,外面流傳絕少,餘即在鴻模藏書樓上讀之。後到北平數年後,乃始有新刻本。餘對程朱所定《四書》順序《論語》《大學》《中庸》《孟子》,孔曾思孟之排列,早年即抱懷疑,即受水心《習學記言》之影響。又餘遍閱顏李書,亦在是年。
此一年,乃爲餘任教小學以來最勤學之一年。室中蒔文竹一盆,日常親自澆灌,深愛之,特爲作一詩。懷天在梅村見此詩,意餘心存抑鬱,乃以盆中文竹自比。遂鈔此詩,詳述餘近況,告其師吳公之,蓋欲其師爲餘作推薦也。
又一年,餘又轉至後宅鎮之泰伯鄉第一小學爲校長,懷天帶領學生作長途旅行,從梅村來後宅,又轉至盪口。先兄領其赴餘家謁拜先慈。返梅村後來書,言我兄弟怡怡,常願相隨作一弱弟。近又親到餘家,真如回己家也。懷天是冬返松江,忽得其在上海時舊同學邀其赴南洋。懷天亦久蟄思動,遂決於暑假後辭縣四職前往。忽以背生疽返家。初謂不嚴重,只自我催眠即可療治,緩於求醫,竟不治而卒。時餘在後宅,遂至梅村,檢其遺書。懷天有日記,餘摘取其間要語,並餘兩人之《闢宥言》《廣宥言》共四篇,及《二人集》,合併爲一書,名《朱懷天先生紀念集》。除學校師生外,並分贈當時國內各圖書館。日記則由余保存。對日抗戰時,餘家藏書盡失去,懷天日記亦在內。不知其紀念集他日尚可檢得否。
一九三○年餘去北平燕京大學任教,時吳公之在清華。然餘聞其日常生活頗爲消極頹唐,不復似往日懷天之所語,竟亦未與謀面。懷天之弟,餘抗戰時在重慶曾與晤面,然亦未獲深交。
回念餘自一九一二年出任鄉村教師,得交秦仲立,乃如餘之嚴兄。又得友朱懷天,乃如餘之弱弟。惟交此兩人,獲益甚深甚大。至今追思,百感交集,不能已。
七
時在鴻模管事者,爲須霖沛若,亦系果育與常州府中學堂兩度同學。沛若鬍鬚滿腮,人皆謂其年長,然終不知其真年齡。沛若家在鎮上開一店鋪,以富有稱。然沛若儼如一鄉下佬,絕不絲毫有市井氣。謙恭多禮,勤奮倍常。遲餘一年肄業府中學堂,衣袋中常帶英文字典一冊,不論室內室外,得閒即取出讀之。從開首第一字起,讀一字,能背誦,即用紅鉛筆抹去。依次而下。有人得微窺之,已讀至F,佔全體字母四之一矣。
畢業府中學堂後,爲華家管理一當鋪,後遂轉至鴻模,與餘交往最密。舊曆元旦清晨來拜年,餘家懸先父、先祖父母、先曾祖父母三代神像,沛若一一焚香跪拜,始辭去。當時諸同學間,新年必相聚,然少行如此拜年禮。餘念沛若年長,因赴其家答禮,亦一一瞻拜其祖先遺像。臨辭,沛若堅留午餐,謂僅兩人,可作長談。又謂元旦家中有現成菜餚,不煩特加烹煮,餘遂留。菜餚既上,沛若囑餘先上坐,謂今日元旦,我當先拜祖宗遺像乃進餐。拜畢就坐,沛若乃謂,我蓄意已久,欲拜兄爲師。此不比學校教課之師。然恐兄不允,方頃之拜,乃我行拜師禮,在祖宗神像前作誓。幸兄勿堅辭,我已心師矣,必終身不渝。沛若拘謹而固執,餘亦難與辯,只笑謂不意兄亦有詐。餘亦惟有仍以同學視兄,兄其諒之。
一日,在學校兩人坐廊上。沛若言,先生愛讀《論語》,有一條雲:"子之所慎,齋、戰、疾。"今先生患傷風,雖不發燒,亦小疾。可弗慌張,然亦不當大意。宜依《論語》守此小心謹慎一"慎"字,使疾不加深,則數日自愈。餘從此讀《論語》,知當逐字逐句反己從日常生活上求體會,自沛若此番話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