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私立鴻模學校與無錫縣立第四高等小學 (第6/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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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沛若又語餘,自知性太拘謹,時讀《莊子》,求自解放。顧資愚,領悟不深。暑假將臨,願先生在暑假中爲我講《莊子·內篇》七篇,使我有所從入。餘允諾。沛若又言,先生專爲我一人講,殊嫌精力浪費,當約在校學生聰慧者數人,及舊學生升學在外暑期中歸來者數人,合六七人同聽講,庶先生精力多所沾溉。餘亦允之。是暑,在一樓朝夕開講。沛若促諸聽者發問,己必居最後,逐段逐節不肯輕易放過。約三四日始完一篇。將滿一月,七篇方畢。回憶往昔紫翔師講習班上課,真宵壤之別矣。然餘對《莊子》七篇,經此講解,乃知自所未解者實尚多。以後餘爲《莊子纂箋》及《論語新解》兩書,每憶沛若與餘討論此兩書獨多。往日情事,如在目前。
自餘離鴻模,與沛若少來往。沛若不久亦離鴻模。沛若乃獨子單傳,育兩女,無子嗣。乃納一妾,不育。又納一妾。時社會風氣己日開,方羣趨西化,即盪口一小鎮亦然。離婚再娶,乃人生正規,被認爲開通前進。有妻納妾,則是頑固守舊,封建遺毒作祟,乃傷情違理之事。沛若雖閉戶自守,不與外界接觸,但頗受外界之譏諷。餘傳聞得此,亦未與沛若通訊有所詢問。沛若後與餘再見,亦從未談及於此。
餘在北平,一日,得沛若書,告其次女毓壽畢業中學,考進協和醫學院。當一人赴北平,懇餘賜照拂。餘親赴車站接候,宿餘家。醫學院預科在燕京大學上課,開學後,餘又親送之赴校。越旬日,毓壽忽來餘舍,面有不樂。餘問之,言,上課第一堂即是解剖,講臺桌上一死屍,見之驚悚,晝不能食,夜不能眠,精神不支,欲退學。餘謂此乃汝自己心理作用,當勿視爲一人,亦勿視爲一屍,心肺肝腸,一一如師言,當各別視之爲一物。心境變,則外面環境自變,可再試之。毓壽如餘言,終獲畢業。留協和,後轉回蘇州行醫,名噪一城。餘抗戰中回蘇州,毓壽時來餘家。一家有病,皆由其診治。
抗戰勝利後,餘又回蘇州,任無錫江南大學文學院長。時河南大學播遷來蘇州,校長乃北大同事老友姚從吾,邀餘兼課。課堂設在滄浪亭,《浮生六記》之舊宅。一日,課畢,方出門,沛若赫然站路邊。告餘,近亦遷來蘇州,知先生在此有課,故特來相候。遂漫步同赴其家。知沛若已有子矣。一家三口,居兩室,極逼窄。留午膳而別。自後遂多往還。
一口,在其窄室中,沛若問《論語》"孔子五十知天命",先生今年亦已過五十,敢問知天命之義。餘曰,此乃大聖之境界,吾儕何敢妄加揣測。餘隻敢在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上用心。回憶自果育學校、常州府中學堂以來,改朝換代,天翻地覆,社會一切皆已大變。而吾兩人今日在此檐下坐談,豈不彷彿依然是往日情況。此亦可謂是吾兩人之能立能不惑,但只可謂是一種具體而微之能立能不惑,又只是微之又微,微不足道。正如一萬貫錢與一文錢,一文錢太少,太無價值,但亦同是錢。孟子謂"人皆可以爲堯舜",羅近溪謂"端茶童子亦即如聖人",皆此義。倘吾儕能立能不惑,繼續下去,亦可算得是吾儕之天命矣。孔子言:"天生德於予。"人之稟賦有高下,德亦有大小。大德敦化,小德川流,縱是溝讀之水,只川流不息,亦皆朝宗於海。大海是其匯歸歇宿處。此即是天命。沛若言,我聞先生言,暫時總得一解放,但不久即依然故我,總不長進。餘言,餘聞兄言,亦立時總得一警策。吾兩人性情有不同,正好相互觀摩,各自得益。勿妄自尊大,亦勿妄自菲薄。惟日孳孳,在安分守己中努力,如是而已。兄謂何如。沛若數十年來,從不談國家大事,亦不論人物臧否,世局是非,盡只在自己日常生活上自憤自責。其敦厚而拘謹有如此。
沛若長女嫁蘇州一豪富家。一日邀宴,其父其妹四人同席。入門一賬房,一大櫃檯,乃收租處。進爲大廳,寬暢大方,陳設甚雅。沛若已先在,姊妹特來行一禮,留坐,皆婉辭而去。及同桌共餐,意氣言語亦皆拘謹,終不稍有發舒。餘念其姊乃一富家主婦,其妹乃一名西醫,其父無論在家出門皆是一鄉下佬,亦從不對二女有嚴父態。然二女對其父則禮敬有加,爲餘在他家所少見。此亦沛若終生以禮自守有以致之也。
餘離蘇州今又三十年,沛若倘仍健在,則已九十左右矣。此一鄉下佬,乃一資本階級,不知其何以自處。此又另是一種天命也。悵念何竭。
稿成越數年,聞沛若已逝世。又聞毓壽已移居美國,但告者亦不審此訊確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