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西南聯大 (第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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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九三七年,雙十節過後,餘與湯用彤錫予、賀麟自昭三人同行。在天津小住數日,晤吳宓雨生偕兩女學生亦來,陳寅恪夫婦亦來。寅恪告我,彼與餘同病胃,每晚亦如餘必進米粥爲餐。俟到昆明,當邀餘在其家同晚餐。吳陳兩隊皆陸行,餘與錫予自昭三人則海行,直至香港。小住近旬。
北上至廣州,得晤謝幼偉,乃自昭老友。又數日,直赴長沙。前日適大轟炸,一家正行婚禮,受禍極慘,尚有屍掛樹端,未及撿下者。宿三宵。文學院在南嶽,遂又南下。在長沙車站候車,自午後迄深夜,乃獲登車。至衡州下車午飯,三人皆大餓,而湖南菜辣味過甚,又不能下嚥。
文學院在南嶽山腰聖經書院舊址。宿舍皆兩人同一室。餘得一室,聞前蔣委員長來南嶽曾住此,於諸室中爲最大。同室某君其家亦來,移住附近,餘遂獨佔一室,視諸同人爲獨優。南嶽山勢綿延,諸峯駢列,而山路皆新闢,平坦寬闊,易於步行。餘乃以遊山爲首務,或結隊同遊,三四人至數十人不等,或一人獨遊,幾於常日盡在遊山中。足跡所至,同人多未到,祝融峯又屢去不一去。曾結隊遊方廣寺,乃王船山舊隱處,宿一宵,尤流連不忍舍。又一清晨獨自登山,在路上積雪中見虎跡,至今追思,心有餘悸。
除遊山外,每逢星六之晨,必赴山下南嶽市,有一圖書館藏有商務印書館新出版之《四庫珍本初集》。餘專借宋明各家集,爲餘前所未見者,借歸閱讀,皆有筆記。其中有關王荊公新政諸條,後在宜良撰寫《國史大綱》擇要錄入。惜《國史大綱》爲求簡要,所鈔材料多不註明出處,後遂無可記憶矣。又讀王龍溪羅念庵兩集,於王學得失特有啓悟。皆撰寫專文。是爲餘此下治理學一意歸向於程朱之最先開始。
餘每週下山易借新書。一日,忽覺所欲借閱者已盡,遂隨意借一部《日知錄》,返山閱之,忽覺有新悟,追悔所撰《近三百年學術史》顧亭林一章實未有如此清楚之見解,恐有失誤。而手邊無此書,遂向友人攜此書者借來細讀,幸未見甚大失誤處。然念若今日撰此稿,恐當與前稿有不同處。從知厚積而薄發,急速成書之終非正辦也。
一日傍晚,馮芝生來餘室,出其新撰《新理學》一稿,囑餘先讀,加以批評,彼再寫定後付印。約兩日後再來。餘告以中國理學家論理氣必兼論心性,兩者相輔相成。今君書,獨論理氣,不及心性,一取一舍,恐有未當。又中國無自創之宗教,其對鬼神亦有獨特觀點,朱子論鬼神亦多新創之言,君書宜加入此一節。今君書共分十章,鄙意可將第一章改爲序論,於第二章論理氣下附論心性,又加第三章論鬼神,庶新理學與舊理學能一貫相承。芝生雲,當再加思。
又其前某一日,有兩學生赴延安,諸生集會歡送。擇露天一場地舉行,邀芝生與餘赴會演講,以資鼓勵。芝生先發言,對赴延安兩生倍加獎許。餘繼之,力勸在校諸生須安心讀書。不啻語語針對芝生而發。謂青年爲國棟樑,乃指此後言,非指當前言。若非諸生努力讀書,能求上進,豈今日諸生便即爲國家之棟樑乎。今日國家困難萬狀,中央政府又自武漢退出,國家需才擔任艱鉅,標準當更提高。目前前線有人,不待在學青年去參加。況延安亦仍在後方,非前線。諸生去此取彼,其意何在。散會後,餘歸室。芝生即來,謂君勸諸生留校安心讀書,其言則是。但不該對赴延安兩生加以責備。餘謂,如君獎許兩生赴延安,又焉得勸諸生留校安心讀書。有此兩條路,擺在前面,此是則彼非,彼是則此非。如君兩可之見,豈不仍待諸生之選擇。餘決不以爲然。兩人力辯,芝生終於不歡而去。然芝生此後仍攜其新成未刊稿來盼餘批評,此亦難得。
一日,餘登山獨遊歸來,始知宿舍已遷移,每四人一室。不久即當離去。時諸人皆各擇同室,各已定居。有吳雨生、聞一多、沈有鼎三人,平日皆孤僻寡交遊,不在諸人擇伴中,乃合居一室,而尚留一空牀,則以餘充之,亦四人合一室。室中一長桌,入夜,一多自燃一燈置其座位前。時一多方勤讀《詩經》《楚辭》,遇新見解,分撰成篇。一人在燈下默坐撰寫。雨生則爲預備明日上課抄筆記寫綱要,逐條書之,又有合併,有增加,寫定則於逐條下加以紅筆勾勒。雨生在清華教書至少已逾十年,在此流寓中上課,其嚴謹不苟有如此。沈有鼎則喃喃自語,如此良夜,儘可閒談,各自埋頭,所爲何來。雨生加以申斥,汝喜閒談,不妨去別室自找談友。否則早自上牀,可勿在此妨礙人。有鼎只得默然。雨生又言,限十時熄燈,勿得逾時,妨他人之睡眠。翌晨,雨生先起,一人獨自出門,在室外晨曦微露中,出其昨夜所寫各條,反覆循誦。俟諸人盡起,始重返室中。餘與雨生相交有年,亦時聞他人道其平日之言行,然至是乃始深識其人,誠有卓絕處。非日常相處,則亦不易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