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新亞書院(續一) (第4/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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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年,一九五三年初夏,美國耶魯大學歷史系主任盧定教授來香港,約餘在其旅邸中相見,蘇明璇陪往。明璇畢業於北平師範大學,其妻系師大同學,曾親受餘課。又明璇曾在臺灣農復會任事,北大校長蔣夢麟爲主委。及是來香港美國亞洲協會任職,故與餘一見即稔,常有往來。據一九八○年盧定來香港參加新亞三十週年紀念之講詞,知其當年來港前,先得耶魯大學史學系同事瓦克爾教授之推薦,故盧定來港後,餘爲其相約見面之第一人。瓦克爾曾在一九五二年先來香港,後又來港任亞洲協會事,與餘亦甚相稔。是晨,盧定告餘,彼受雅禮協會董事會之託,來訪香港、臺北、菲律賓三處,以學校與醫藥兩項爲選擇對象,歸作報告,擬有所補助,俾以繼續雅禮協會曾在中國大陸長沙所辦醫院及學校兩事未竟之業。彼謂,君爲我此行首先第一約見之人,如有陳述,請盡直言。餘答,蒙約見,初無準備。君既負有使命,倘有垂詢,當一一詳告。盧定聞餘語,面露喜色,隨於衣袋中掏出兩紙,寫有二三十條,蓋事先早書就者。遂言,如我所問直率瑣碎,幸勿見怪。餘答,盡問無妨。
盧定首問,君來港辦學校,亦意在反共否?餘答,教育乃餘終身志業所在,餘在大陸早已從事教育數十年,辦學校自有宗旨,決不專爲反共。盧定又問,君辦學校曾得臺灣政府補助,有此事否?餘答,蔣總統乃以與餘私人關係,由總統府辦公費中撥款相助,與政府正式補助性質不同。盧定又問,以後倘得他方補助,能不再接受此款否。餘答,此項補助本屬暫時救急,倘新亞另有辦法,此款自當隨即請停。盧定又問,倘雅禮能出款相助,須先徵港政府同意,君亦贊成否?餘答可。以下盧定逐條發問,餘逐問回答。自上午九時起,已逾中午十二時始問答完畢。三人遂出外午餐。盧定又隨問餘對宗教之態度。餘答,餘對各宗教均抱一敬意,在餘學校中,耶回教徒皆有,並有佛寺中之和尚尼姑在校就學者。但餘對近百年來,耶教徒來中國傳教之經過情況則頗有不滿處。盧定屢點首道是。餘又告盧定,餘決不願辦一教會學校。盧定亦點首。惟盧定言,雅禮倘決定對新亞作補助,仍須派一代表來,俾其隨時作聯繫。餘謂此屬雅禮方面事。但此一代表來,不當預問學校之內政。盧定亦首肯。
相晤後數日,盧定即去臺北。返港後,又約相見。盧定告餘,彼不擬再往菲律賓,已決以新亞一校爲雅禮合作對象。並囑餘,分擬年得美金一萬、一萬五、兩萬之三項預算,由俾攜歸,俟董事會斟酌決定。餘遂寫一紙與之,定年得一萬則另租一校舍,一萬五則頂一校舍,兩萬則謀買一校舍。盧定見之,大表詫異,雲,聞君校諸教授受薪微薄,生活艱窘,今得協款何不措意及此。君亦與學校同人商之否。餘答,君與餘屢見面,但未一至學校。餘因指桌上一茶杯雲,如此小杯,注水多,即溢出。餘等辦此學校,惟盼學校得有發展,倘爲私人生活打算,可不在此苦守。如學校無一適當校舍,斷無前途可望。請君先往新亞一查看。一日,盧定私自來新亞,遇及兩學生,在課室外閒談而去。適新亞舉行第二屆畢業典禮,在校外另借一處舉行,亦邀盧定前往觀禮。盧定來,禮成,留之聚餐,與諸同人分別談話而去。後新亞三十週年紀念,盧定演詞中謂,是夕見新亞學校師生對餘一人之敬意,深信此校之必有前途。
盧定臨別前告餘,彼返美后,雅禮董事會定於新亞有協助。惟君對此款,仍當作學校日常開支用,至於校舍事,容再另商。又約一美人蕭約與餘見面,謂彼亦雅禮舊人,今居港,有事可約談。及盧定返美后,來函雲,補助費按年貳萬五千美元,又超原定最高額之上。但蕭約延不交款。一日,蕭約來校告餘,天熱,教室中不能無電扇,已派人來裝設。餘因語蕭約,謂君告餘雅禮款已到,今延遲不交,豈欲新亞先拒臺北來款否?此事決不可能。苟餘得雅禮協款,再謝辭臺北贈款,始有情理可言。如欲餘先拒受臺北贈款,以爲獲取雅禮協款之交換條件,以中國人情言,殊不妥當。蕭約道歉,即送款來。時爲一九五四年之五月。新亞乃具函謝總統府,時總統府祕書長已易張羣嶽軍。贈款乃從此而止。
同時艾維來告,有關校舍事,盧定在離港前曾與彼相商,當另作籌措,幸勿爲念。餘初來港,人心惶亂,亦曾爲新亞經費多方向大陸來港商人輾轉請乞。其稍有關係者,亦曾出力相助。惟所開支票,既不列受款人姓名,亦不列付款人姓名,若恐他日或因此受累。餘亦遂不敢以此擾人。餘初次自臺北返港,教育司即派人來邀餘到教育司一談,雲有人向政府告密,謂君實去廣州,非去臺北。教育司因受政府囑,不得不邀君親來解釋,此亦政府禮待之意,務懇原諒。餘適有臺北返港證一紙留在身邊,乃攜赴教育司。司中人以咖啡點心相待,歡語移時,屢表歉意。如此類事,不勝枚舉。及是時局漸定,然新亞得雅禮協款已普遍流傳,欲再獲他方協助亦成難事。或有疑新亞不獲中國社會同情,乃始終僅賴雅禮一方協助,此一層在餘心中常滋慚恧,然亦無可語人也。
七
盧定離港後艾維又來訪,語餘,新亞既得雅禮協款,亞洲協會亦願隨份出力,當從何途,以盡綿薄。餘告艾維,新亞創辦乃因大陸遭劇變促成。餘意不僅在辦一學校,實欲提倡新學術,培養新人才。故今學校雖僅具雛形,餘心極欲再辦一研究所。此非好高騖遠,實感迫切所需。倘亞洲協會肯對此相助,規模盡不妨簡陋,培養得一人才,他日即得一人才之用,不當專重外面一般條例言。艾維深然之。謂願出力以待他日新機會之不斷來臨。乃租九龍太子道一樓,供新亞及校外大學畢業後有志續求進修者數人之用。新亞諸教授則隨宜作指導,是爲新亞研究所最先之籌辦。時爲一九五三年之秋。
是年初秋,餘胃病又發。初在成都華西壩患十二指腸潰瘍,直至到無錫江南大學始漸愈。至是,又劇發。經常州中學舊同學費保彥子彬診治。子彬乃武進孟河世醫,曾義務爲新亞校醫,歷年師生病,多經其診治。餘病稍愈,遂移住太子道研究所,經某西醫調理,並日常在太子道九龍塘往返散步,但遷延經久不愈。新亞一女學生,其父亦西醫,屢言欲來爲餘診治,其家住香港筲箕灣。餘告其女,餘病已漸愈,路遠幸勿來。一日,其父忽至,言非來爲餘進藥,乃特有一言相告。因雲,彼在日本學醫時,識一日本老人,常相偕遠足登山,壯健異常。老人言,汝乃一中國人,何來此學西醫。我曾患內臟各部分病,經東京第一流三大醫院診治,皆無效。改服中藥,乃有今日。女父又言,彼今乃於業餘兼習中醫,然尚無自信。所以特來欲相告者,十二指腸在身體內亦仍有用處,萬勿聽西醫言割去。餘深謝之。後其女赴英留學,其父則遷家南美洲,不通音訊,並其姓名亦忘之矣。
一九五四年暑,餘又去臺北,是年爲餘之六十歲。臺北學人特有一宴集,在座之人分別獻杯,餘素不能飲,臺大校長錢思亮代餘飲酒酬答。又應經國先生邀在青潭青年救國團作連續講演,每週一次,前後凡四講,講題爲《中國思想通俗講話》。是爲餘在臺北作有系統講演之第四次。美琦陪餘在每次講演之前一天下午,赴碧潭一小茶樓,面臨潭水,撰寫翌晨之講稿。又是年秋,有章羣何佑森兩人赴香港研究所。頃章羣任教香港大學,何佑森任教臺灣大學,是爲新亞研究所最早之第一批。美琦亦於是年暑畢業臺北師範大學後,重又赴港。
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