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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東方》雜誌一期上王力雄先生的大作《渴望墮落》,覺得很有趣。我同意王先生的一些論點,但是在本質上,我站在王先生的對立面上,持反對王先生的態度。我喜歡王先生直言不諱的文風,只可惜那種嚴肅的筆調是我學不來的。
<h3>一、知識分子的罪名之一:褻瀆神聖</h3>
如王先生所言,現在一些知識分子放棄了道德職守,擺脫了傳統價值觀念的束縛,正在“痞”下去,具體的表現是言語粗俗,放棄理想,厚顏無恥,褻瀆神聖。我認爲,知識分子的語言的確應當斯文些,關心的事情也該和大衆有些區別。不過這些事對於知識分子只是末節,他真正的職責在於對科學和文化有所貢獻;而這種貢獻不是僅從道德上可以評判的,甚至可以說,它和道德根本就不搭界。舉例來說,達爾文先生在基督教社會里提出了進化論,所以有好多人說他不道德。我們作爲旁觀者,當然可以說:一個科學理論,你只能說它對不對,不能拿道德來評說。但假若你是個教士,必然要說達爾文褻瀆神聖。鑑於這個情況,我認爲滿腦子神聖教條的人只宜做教士,不適於做知識分子,最起碼不適於當一流的知識分子。
倘若有人說,對於科學家來說,科學就是神聖的,我也不同意。我的一位老師說過,中國人對於科學的認識,經歷過若干個階段。首先,視科學如洪水猛獸,故而砍電杆,毀鐵路(義和團的作爲);繼而視科學如巫術,以爲學會幾個法門,就可以船堅炮利;後來就視科學爲神聖的宗教,拜倒在它面前。他老人家成爲一位有成就的歷史學家後,才體會到科學是個不斷學習的過程。我認爲他最後的體會是對的,對於每個知識分子而言,他畢生從事的事業,只能是個不斷學習的過程,而不是頂禮膜拜。愛因斯坦身爲物理學家,卻不認爲牛頓力學神聖,所以纔有了相對論。這個例子說明,對於知識分子來說,知識不神聖——我們用的字眼是:真實、可信、完美,到此爲止。而不是知識的東西更不神聖。所以,對一位知識分子的工作而言,褻瀆神聖本身不是罪名,要看他有沒有理由這樣做。
<h3>二、知識分子罪名之二:厚顏無恥</h3>
另一個問題是知識分子應不應該比別人更知恥。過去在西方社會里,身爲一個同性戀者是很可恥的,計算機科學的奠基人圖林先生就是個同性戀者,敗露後自殺了,死時正是有作爲的年齡。據說柴科夫斯基也是這樣死的。按王先生的標準,這該算知恥近勇吧。但我要是生於這兩位先生的年代,並且認識他們,就會勸他們“無恥”地活下去。我這樣做,是出於對科學和音樂的熱愛。
在一個社會里,大衆所信奉的價值觀,是不是該成爲知識分子的金科玉律呢?我認爲這是可以存疑的。當年羅素先生在紐約教書,有學生問他對同性戀有何看法。他用他那顆偉大學者的頭腦考慮後,回答了。這回答流傳了出去,招來一個沒甚文化的老太太告了他一狀,說他誨盜誨淫,害得他老人家失了教席,灰頭土臉地回英格蘭去。這個故事說明的是:不能強求知識分子與一般人在價值觀方面一致,這是向下拉齊。除了價值觀的基本方面,知識分子的價值體系應該有點獨特的地方。舉例來說,畫家畫裸體模特,和小流氓爬女浴室窗戶不可以等量齊觀,雖然在表面上這兩種行爲有點像。
<h3>三、知識分子的其他罪名</h3>
王先生所舉知識分子的罪名,多是從價值觀或者道德方面來說的。我覺得多少帶點宋明理學或者宗教的氣味。至於說知識分子言語粗俗,舉的例子是電視片中的人物,或者電影明星。我以爲這些人物不典型,是不是知識分子都有疑問。假如有老外問我,中國哪些人學識淵博、有獨立見解,我說出影星、歌星的名字來,那我喝的肯定是不止二兩啦。
現在有些知識分子下了海,引起了王先生很大的憂慮。其實下了海就不是知識分子了,還說人家幹什麼。我覺得知識分子就該是喜歡弄點學問的人,爲此不得不受點窮,而非特意地喜歡熬窮。假如說安於清貧、安於住筒子樓、安於營養不良是好品格,恐怕是有點變態。所謂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和自己過不去,就是和爹孃過不去。再說,咱們還有妻子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