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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令人心酸的故事意味深長,我們可以將其理解爲一個告別生命的儀式,也可以理解爲這不再需要的外套和靴子是存在的延續。我們可以從很多角度來理解這個最後時刻的行爲,如果是在平常,外套和靴子對於這個士兵來說就是外套和靴子,但是行將被槍決之時,外套和靴子的意義不言而喻。這個士兵在尋找一片淨土放置它們時已經沒有對死亡的恐懼了,他只想把外套和靴子安頓好,這是他無聲無字的遺囑。
塔可夫斯基講述的第二個故事是:“一個人被電車碾過,軋斷了一條腿,他被扶到路旁房子的外面靠牆而坐,在衆人的注視下,他坐在那兒等待救護車到來。突然間,他再也忍不住了,從口袋裏取出一條手帕,把它蓋在被截斷的腿上。”
塔可夫斯基講述這兩個故事是爲了強調藝術影像應該“忠實於角色和情境,而非一味追求影像的表面詮釋”。這第二個故事讓我腦海裏出現了西班牙作家哈維爾·馬里亞斯的《如此蒼白的心》的開頭部分,這是近年來我讀到的小說裏最讓我喫驚的開頭,馬里亞斯也是一個知道人是什麼的作家。《如此蒼白的心》是一部傑作,它是這樣開始的:“我雖然無意探究事實,卻還是知道了,兩個女孩中的一人——其實她已經不再是所謂的女孩了——蜜月旅行回家之後沒多久,便走進浴室,面對鏡子,敞開襯衫,脫下胸罩,拿她父親的手槍指着自己的心臟。事發當時,女孩的父親正和部分家人及三位客人在餐廳裏用餐。女孩離開飯桌約五分鐘後,隨即傳來了巨響。”馬里亞斯小說的第一部分用了不分段落的滿滿五頁紙,精準描寫了在場的所有人對女孩突然自殺的反應,尤其是女孩的父親,他和同行的人跑到浴室時嘴裏還含着一塊沒有吞嚥下去的肉,手裏還拿着餐巾,看到躺在血泊裏的女兒時他呆滯不動,“直到察覺有胸罩丟在浴缸裏才鬆手把這塊還攥在手裏或是已經落到手邊的餐巾覆蓋在胸罩上面。他的嘴脣也沾上了血跡,彷彿目睹私密內衣遠比看到那具躺臥着的半裸軀體更讓他羞愧”。
同樣都是遮蓋,呈現出來的都是敞開,我的意思是說,這兩個遮蓋的舉動向我們敞開了一條通往最遠最深的人性之路,而且是那麼的直接有力。不同的是,塔可夫斯基講述了影像中羞愧的力量,馬里亞斯描寫了敘述裏驚恐的力量。設想一下,如果那個等待救護車的人沒有用手帕蓋在被截斷的腿上,而是用手指着斷腿處以此博取路人同情,那麼這個故事的講述者不會是塔可夫斯基;如果那個父親不是把餐巾覆蓋在胸罩上面,而是試圖蓋住女兒半裸的軀體,那麼這個細節的描寫者不會是馬里亞斯。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是一九八六年去世的俄羅斯導演,他留給我們的電影經久不衰;哈維爾·馬里亞斯是一九五一年出生的西班牙作家,至今仍在生機勃勃地寫作。作爲導演,塔可夫斯基講述這個故事的目的是爲了闡明什麼是真正的藝術影像,就是構思和形式的有機結合。作爲作家,馬里亞斯描寫出來的這個細節呈現的是文學裏無與倫比的魅力,就是文學如何洞察生活和呈現真實的魅力。
接下去我再說些輕鬆的。我先說了一個沉重的大屠殺紀念館和一個悲慘的集中營的故事,此後是兩個輕鬆的笑話和兩個與我有關的故事,接着是這三個令人不安的故事。爲了最後的輕鬆,我拜訪了魯迅和莎士比亞,這兩位都是有時候沉重有時候輕鬆,毫無疑問,這兩位都是知道人是什麼的作家。
魯迅的《狂人日記》裏的例子我在中國舉過多次,莎士比亞的例子我也舉過,現在再次舉例是爲了講述一個我自己的經歷。
《狂人日記》裏的那個精神失常者上來就說:“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我怕得有理。”我以前說過,魯迅寫一句話就讓一個人物精神失常了,有些作家爲了讓筆下的人物精神失常寫了幾千字上萬字,應該說是盡心盡力了,結果人物還是正常。再來舉個莎士比亞的例子,他的《維洛那二紳士》裏面有一出幕外戲,一個鼻青眼烏的人牽着一條狗走到舞臺中央停下,開始埋怨狗:“唉,一條狗當着衆人面前,一點不懂規矩,那可真糟糕!按道理說,要是以狗自命,做起什麼事來都應當有幾分狗聰明纔對。可是它呢?倘不是我比它聰明幾分,把它的過失認在自己身上,它早給人家吊死了。你們替我評評理看,它是不是自己找死?它在公爵食桌底下和三四條紳士模樣的狗在一起,一下子就撒起尿來,滿房間都是臊氣。一位客人說:‘這是哪兒來的癩皮狗?’另外一個人說:‘趕掉它!趕掉它!’第三個人說:‘用鞭子把它抽出去!’公爵說:‘把它吊死了吧。’我聞慣了這種尿臊氣,知道是克來勃乾的事,連忙跑到打狗的人面前,說:‘朋友,您要打這狗嗎?’他說:‘是的。’我說:‘那您可冤枉了它了,這尿是我撒的。’他就乾脆把我打一頓趕了出來。天下有幾個主人肯爲他的僕人受這樣的委屈?”
魯迅和莎士比亞描寫精神失常的人物時,說話都是條理清楚,他們是通過話裏表達出來的意思顯示出這個人物已經失常的精神狀態。不少作家描寫精神失常的方式都是讓人物說話語無倫次,而且中間還沒有標點符號,這已經成套路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語言黑壓壓地擺在那裏,這些作者以爲用幾頁甚至十幾頁人物自己不知所云的說話就可以讓讀者感受到這個人物精神失常了,這只是作者的一廂情願,如果讀者感覺到有人精神失常的話,也不會認爲是作品裏的人物,而是懷疑這個作者精神失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