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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如此,句子也如此。第一,句子必須成雙(上下句兒)。不管意思夠寫五句的還是七句的,我們必須去湊成六句與八句;瘸着腿兒不成。這一“湊”有時候就容易變成油腔滑調。第二,論到一句的句法,多數的鼓詞中是要七字句的。這又須去湊。於是,“你往東,我往西”,就往往變成“你往東來我往西”:“天長,又熱”,就往往變成“日又長來天又熱”。這樣的句子是多麼沒勁!
不錯,牌子曲裏可以容納四字句,六字句等。可是,這種句子須按照牌子的格式去填,並不能自由運用。對我,這種強迫的“照計而行”,是很大的痛苦。曲牌子逼着我寫六字句,我就得寫六字句,於是在必不得已時只能敷衍成章;寫作成了被動的,寫出來的東西也就失去活潑清新。
句子如此,用字也如此。新詩可以自由用字,鼓詞沒有這麼大的自由。原因是:第一,新詩可以運用語言的自然音節,而鼓詞須按照人爲的音節排列詞彙字彙,以便歌唱。在新詩裏,我可以寫出:“蔣介石,你還不知道嗎,是美國帝國主義的走狗。”在鼓詞裏,“美國帝國主義的”這一長詞便無法安插。我須費許多心思,說不定須用好幾句話才能說明這點意思。而且,第二,鼓詞的重要責任是須唱得出,聽得懂。那麼“帝國主義”是個較新的名詞,我就既不能再用個更新的字去輔助它,以免大家聽不懂;也不能用太舊的字,以免新舊夾雜,使人莫名其妙。於是,新詩可以完全自由的以嶄新的語言寫出嶄新的事物,而鼓詞無論怎麼費心,也只能達到“半新不舊”而已。第三,新詩可以按照口語的語氣,自由的用虛字:嗎,呢,呀,啊,用得好就行。鼓詞因求句子的整齊,便不能充分的利用虛字。譬如說,“去不去”三字可能的是含怒的質問,“去不去呀”便是和緩的商量,而“去不去喲”則是跺着腳的催促。虛字不同,口吻即異,在新詩裏可以充分的運用它們,傳達各種不同的感情;在鼓詞裏因求句子的整齊,因上下句末一字平仄不相同的關係,便須將很傳神的虛字刪去。這樣,鼓詞中的用字遣詞便遠不及新詩中的那麼自由與靈活。
四、新詩可以有韻,可以沒韻。鼓詞則必須有“轍”。找轍是使人頭皮疼的事。它曾經把老年間的許多民間文藝的寫家們逼得眼冒金星,而造出“地流平”,“兩分張”,“馬走戰”等等不通的詞兒來;現在,它也還逼着許多新曲藝的寫家們到時候非用“說端詳”,“面前存”不可。沒轍不成爲鼓詞,有轍又真困難,使人啼笑皆非。
五、細考究起來,鼓詞中的文藝價值與音樂價值至少是平分秋色的。假若我們把京韻大鼓之王劉寶全所唱的段子細讀一番,我們便發現了其中有許多不通的句子。可是,經他一唱,這些不通的句子也能博得滿堂彩。聽衆只顧欣賞他的行腔與喉音,而忘了字句的不通。這現象是普遍存在的,因而各處的藝人都能以並不精美的詞句吸引住聽衆。因此,一段好聽的鼓詞並不見得準有好詞句,而好的詞句若無有妥適的音樂配合着,也未必能叫好。在我的經驗裏,我每每把一段鼓書只寫得平順,只合乎規矩,而毫無精彩之處。可是交給藝人一唱,藝人卻能把它唱得相當的美好。這使我感到,紙上的鼓詞與藝人口中的鼓詞彷彿是兩個不同的東西了。我若作新詩便不能這麼只求平易,然後去求救於音樂,而必須在文藝價值上使自己滿意。我並非是說,新詩可以完全不管音樂價值,而是說新詩不能像鼓詞那樣去用音樂掩護文藝。“劉二摔倒在地流平”,在鼓詞裏可能因行腔用韻而博得彩聲,或雖不叫好而仍站得住;在新詩裏,它必不能存在。
總結起來,我覺得鼓詞產生不了新詩,也不能代替新詩。可是,請注意,我沒有一點輕看鼓詞的心意,因爲我是最熱心寫鼓詞的一個。爲向人民服務,它是一種有用的利器,誰也不該小看它。
同時,我也沒有分別高低,把新詩看高,鼓詞看低的意思。
我只是說,這兩種文藝不好混爲一談,而當分頭髮展。鼓詞應當也有新詩的勇氣,去突破舊的形式,使文藝性提高,使音樂性更豐富。新詩也該看看鼓詞的優點,把自己充實起來。它不必去摩仿鼓詞的音節,而須注意音節;它不必學鼓詞的油腔滑調,而須注意怎樣去接近大衆。我盼望鼓詞有那麼一天會變成詞句好,音樂好的新歌曲;也盼望新詩因求接近人民,因注意音節韻律,而能負起寫大歌劇,詩劇與史詩的責任;即使寫小詩也能高讀朗誦,爲人民所喜。分頭髮展,不必是各自爲政;彼此觀摩,取長去短,必有好處。反之,鼓詞若立定不動,且自比史詩;新詩若不承認自己的錯誤,自命不凡,可就一齊誤了大事。
載一九五零年六月《人民文學》第二卷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