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身邊 討厭的人(2) (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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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孩子學習成績優秀,身體素質也好,要不是跑步時太糾結於姿勢的美觀,成績肯定還能更好。可是她在班上並沒有個一官半職。那個時候,高中生的官職多得簡直跟一個班的人數相等,老師要想讓差學生當白丁,就得讓好學生身兼數職。像神經病這樣的情況,只能說明我妻子當時的班主任畢竟是一個理智的成年人。可是,每當老師佈置一件事,接下來需要人幫助組織協調時——例如開全校大會需要所有人把椅子搬下樓,或突如其來的大規模徹底掃除等——講臺上就會立刻出現神經病的身影。她大聲下命令,配以豐富的肢體語言,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可惜沒有人聽她的。
大家默默地自己忙自己的事,或是去投靠班長,聽他的指揮。我聽罷妻子講這段,深恨當年沒有跟她同校。妻子問我爲什麼,我說可以在感情上少走很多彎路。這當然是原因之一,而另一個原因顯然是可以一睹神經病揮斥方遒的奇景。
神經病的家境不太好,不過這並不容易看出來,因爲她穿的戴的使的用的哪一樣都並不次。少則少矣,但沒有便宜貨。當她看到別人用上什麼新鮮玩意兒的時候,又會不遠萬里地趕到人家面前去“嘁”人家一下,百試百靈。我妻子眼睛不好,若不戴眼鏡,走路經常撞到門框,爲此賠了學校好多錢。但是她就是不喜歡戴眼鏡,你要是強迫她戴,她就把眼鏡一副一副地弄丟。我老丈人一怒之下給她配了一副隱形眼鏡。天可憐見,讓我妻子進行戴隱形眼鏡這種操作,無異於派一位炊事班的大廚開戰鬥機。所以她的隱形眼鏡總是掉出來,要麼就是翻到眼珠後面去。每當她講到這裏,我就喊道:“打住!別說了!”如果她執意要講,我還要在“別說了”裏面依次加上點程度不同的語氣詞。因爲這太恐怖了。有一次,她正在將自己從這種恐怖景象中拯救出來,患有注意缺陷與多動障礙的神經病扭了過來,順手拿起了桌上的隱形眼鏡盒,結果裏面的護理液灑了出來,我妻子千辛萬苦摘下來的一片隱形眼鏡也隨之飄落凡塵。當時她正忙着弄出眼睛後面的隱形眼鏡,沒有搭理神經病,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否則以她性格之剛烈,說不定要鬧出人命來。不知死活的神經病“嘁”了一聲,款款扭開去,似乎還說了一句什麼。沒過幾天,只見她也在桌上放了一盒護理液,午休的時候,毛手毛腳地折騰起來。問題是,她視力很好,根本不需要戴眼鏡。
高二的時候,神經病的同桌跟外班的女生談起戀愛來。我現在已經想不起高中生談戀愛是怎麼個談法,反正據說這兩人愛得死去活來,情書遺書什麼的寫了一大堆,雖然只有一牆之隔,卻用郵局投遞,浪漫得緊。神經病看在眼裏,十分惱怒,也不知道惱怒個什麼勁。總之,一有工夫,她就偷看男生書桌裏的情書。她這位同桌,性情十分粗豪,依我看跟我妻子倒是合得來,可惜沒有近水樓臺,怪不得別人。例如,他喜歡把所有東西擺成令人頭皮發麻的一大片,任誰看了都覺得是垃圾堆,但其實樣樣有用,伸手即得。有一次,神經病不知道犯了什麼神經病,放學以後把他的書桌收拾了一個乾乾淨淨,連桌子底下的鼻屎都擦了。桌子裏的各種紙張信件不用說當然是扔了。第二天一早,同桌勃然大怒,發了一通脾氣,然後氣沖沖地扎進三角櫃裏的垃圾桶,把東西都撿了回來,一一擺放在原來的位置上,形成一個可歌可泣的垃圾場後,長舒一口氣,閉目入定了。前些日子我參加同學聚會,回了趟自己的高中,進教室一看,那種放垃圾桶的三角櫃已經沒有了,想必現在的孩子們難以想象這個場景。神經病對這件事非常生氣,就像她生的每一場氣一樣,她不知道氣從何來,只是乾生氣。神經病在樓道里撞見了同桌的女朋友,便叫住她,大聲喝道:“喂!你那個玫瑰的‘瑰’寫錯了!”說罷揚長而去,留那個女孩在樓道里氣得發抖,因爲她很快就明白神經病看了自己的情書。假使一個犯罪分子抓住一個高中女生,讓她在自己的身體和情書之間選擇一個給他看,女生多半是死也不會選擇情書的。
我妻子最後一次見神經病是幾年前的高中同學聚會。酒過三巡,殘席撤下,班長拿出一份同學錄遞給大家,順次登記聯繫方式。同學錄這個東西估計跟三角櫃一樣早就不流行了。這是一種純手工製品,用活頁紙穿上五彩緞帶裝訂而成,每一頁都有同學的基本信息和聯繫方式,以及一段簡短的附言。其意義跟網絡上的個性簽名差不多,可以幫助想不起來你是誰的觀看者恢復記憶。這種手製同學錄,據我所知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流行的玩意兒,且本來存在意義就不大,也不知道怎麼鬼使神差出現在二十一世紀的聚會上。結果,“神經病”同學(據稱其爲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因爲沒有人通知她)從懷裏掏出一支金筆,在附言上寫道: 優秀乃是一種習慣。
我妻子表示,看了這行字,胸中頓時翻江倒海,以極大之定力剋制纔沒有吐出來。這件事的影響非常深遠,導致她很長一段時間的營養不良,並且還留下一個後遺症:一旦看見“××是一種××”這種句式就想嘔吐;若是中間還有個“乃”字便無論如何也忍不住要吐出來。她這個人與我不同,愛憎分明,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討厭的人多,喜歡的人少。這一點最好的證明是,當我得知這個神經病已經去世了的時候,我覺得渾身不舒服,而我妻子則泰然自若。這事就發生在我去參加同學聚會、回中學參觀遊玩的那天晚上。因爲在同學會上談到一位已經去世的男生,大家感慨良多,也很懷念那孩子。那孩子死得早,高中畢業沒多久就去世了,所以他的年齡停留在十九歲,在現在和以後的我們看來,將永遠是個孩子了。回家以後我對我妻子講了這件事,妻子聽罷,並沒多說話,大概是構思去了。再開言時,便有了上面這篇回憶錄。不公平的是,她把一切都講完了,才告訴我神經病已經死了。說是病死的,十分突然,什麼也沒留下,加班的時候幹着幹着就死了。在我看來,如果早知道她已經去世了,就不該講那些不好的事情,還加以諷刺挖苦。因爲我知道我講一件事時,如果裏面有反面角色,那麼不百般諷刺挖苦,我就講不下去。但是我妻子的看法則相反。她是這麼想的:你如果喜歡一個人,不會因爲他死了就不喜歡他了。同樣,你討厭一個人,也不會因爲他死了就不討厭他了。我總覺得這裏面有什麼邏輯問題,但是一想到要跟她這種人談邏輯,我就脊樑溝發涼,兩腿發軟,舌根發硬,一口心頭血就要吐出來了。所以,由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