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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知道,謝舜琿近日流連於“海棠院”,夜夜笙歌,說起來搖頭嘆氣的人倒是不少。
可事實倒也不完全像衆人想象的那般。沈清玥看似百無聊賴地端坐在閨房裏給古琴調音,不像平日裏要出局時候的盛妝,可是那份相對的素淨也是精心修飾出來的。倒是她的小丫頭眼尖,愉快地揚聲道:“姑娘,謝先生到了。”沈清玥笑盈盈地起身道:“了不得,如今你可是稀客。”謝舜琿大方地拱拱手:“我來給你道喜。卻不知沈小姐成天價貴客盈門,我想要約上今兒個這一頓小酌,都恨不能等上半個月。”沈清玥一面招呼他坐下,一面接過來小丫鬟捧上的茶盅,輕放在桌上:“稍等,片刻之後,等茶葉都舒展開了,我再替你續上另一半的水,如此纔不辜負它。”然後,柔聲笑道,“其實不是要你等,最近我本就不怎麼出局。眼看着啓程的正日子快到了,眼下不過是挨個兒跟這些年的恩客們喫喫酒,辭個行而已。”——衆人知都道沈清玥姑娘的劫數已經滿了,遇上了願意替她贖身的主兒。那官人本是南京人,家裏能稱得上是巨賈。本是來徽州跟人談一筆買賣,花酒桌上看見了清玥姑娘,從此便明白了人間還真有“魂牽夢縈”這回事。兩三年下來,終於替沈清玥贖了身,不日便要帶着她回南京。
謝舜琿起身踱至窗下,突然連聲頓足道:“跟你說過多少回了,正對着窗子的牆上掛不得畫的,偏不聽。”沈清玥無奈道:“我家那官人硬要我掛在這裏,我又能奈他何?你讓我跟他講再好的畫兒也比不得實景,他聽不進去罷了。”謝舜琿也笑道:“如今你倒真是三從四德。”又見硯臺下面壓着一張花箋,蠅頭小楷如茉莉花一般端然綻放,只見一首七絕,題爲《詠柳》:“昔日章臺舞細腰,任君攀折嫩枝條。從今寫入丹青裏,不許東風再動搖。”他嘆息道:“又不知是哪個犯了相思病吧,要你這麼費心思回絕他。”清玥道:“這些年,這兒的人都習慣了海棠院有個我在——如今突如其來便要去了,有人傷感也是常情。”隨即佯怒地白了謝舜琿一眼,“倒是你,說是來跟我辭行,以爲我不知道,今日怕是南院沒人,你纔想起來我這北邊兒還空着吧。”謝舜琿訕訕道:“誰說南院沒人?我特地跟那邊說了無論如何要來看看你。還有件事情想求你呢。”清玥啐道:“有事求我!什麼叫薄情寡義,這便是了。”
“不知你聽說過沒有,前幾個月休寧那地方有戶姓唐的望族,他們家孀居的主婦趁着給老夫人做壽的日子,宴請四鄰八鄉守節的孀婦。我應承了他們族裏人,幫他們寫了篇《百孀宴賦》呈給休寧知縣——哪知休寧知縣正巧差人編纂着一本集子,專收各種頌揚他縣裏風化的文章。編這集子的人偏要給每篇文章題詩一首——我看過了他們給我的《百孀宴賦》題的詩,俗不可耐,若真的收進去了還髒了我的筆墨。我便想起你了——你幫我題一首,我給你虛擬個男人的名字,便成了。”清玥大驚失色道:“虧你想得出來!讓我去給節婦題詩——傳出去不讓人笑掉大牙纔怪。”“你知我知而已,還有誰能傳出去。我原本想自己寫了充數——可是你的詩向來心思靈巧清雋,用在這裏是絕對錯不了的。”“也罷。”清玥爽快地笑道,“那些貞節烈婦們揣度不了我們這樣人的心思,可我們揣度她們,倒是輕而易舉的。”謝舜琿趕緊附和道:“那是自然——你就當可憐她們吧,她們哪能像你一樣活得這麼有滋味。”清玥眼裏掠過一絲悽然:“這話便真的沒意思了。”一時間謝舜琿也知道自己失言,急着顧左右而言他,卻又覺得說什麼都好像太刻意。無奈只得低頭撥弄了一下清玥的琴,笑道:“以後,我會常想着你的《陽關三疊》。”清玥靜靜地說:“等我們小酌幾杯以後,我再彈給你聽。”
一時間小丫鬟端上了酒和幾樣精緻小菜,二人落了座,沈清玥一如既往地爲他佈菜,謝舜琿問道:“這一次到南京去,是跟着他回他家的大宅,還是將你安置在別館?”清玥沉默了片刻:“我沒問過這個,隨他安排。”“這裏頭有個分別。”謝舜琿放下了酒杯,“總之,去了他們家,不比在這裏,總得做低伏小——說起來也辛苦你了。”“我會當心。”清玥還沒飲酒,眼睛裏卻已瀰漫上了醉意,“你也一樣,別看你總替別人盤算,其實你纔是最讓人放心不下的那個。聽我一句勸,南院那邊,玩一玩便算了,認不得真的。”謝舜琿笑而不語,又兀自飲了一杯,清玥卻沒有換話題的意思,“一個人情濃情淡,全是孃胎裏帶出來的。你呀,你的情就太濃了——就算兌進去七成的水也夠尋常人用上一輩子。南院那個——之前不是祁門目連班子裏扮觀音的小旦麼——他不像我們從小在這裏長大,已經跑了那麼些年的江湖,是他們班主爲了還賭債纔將他賣進來,半路出家的更是心狠手辣。你中意他,這是情不自禁,誰都不能說什麼——只是,別在他身上花太多錢。這話除了我,旁人也說不得的。”
“知道你是爲着我好。”他悶聲道,“走之前我把我自己那方硯臺送你,你也知道歙硯是好的,拿去整日用它寫字,只當是我們徽州的這班朋友還在跟前。”
“我還記得。”清玥長嘆一聲,“五年前,你們這起沒臉的擁着我去選‘徽州八豔’,那時候,整日跟着你們這些會文章的胡鬧,可是不知道有多開心。”
“就是因爲我們沒臉,你才只中了‘探花’;若我們的面子再大些,花魁就是你的。”
“當初那班人,有的死了,有的不在徽州了,我原先以爲,不管怎麼說你還在這兒——可沒想到,要告辭的是我。”清玥看着他的眼睛,“我還記得,你當年帶來一位京城來的朋友,會寫戲的……”
“哦,你說湯先生。”謝舜琿笑道,“他已經離開京城,辭官回鄉了,總之,過得也不甚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