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又該項制度推行日久,報名竟選的愈來愈多,而錄取名額有限,授官得祿的更有限。造成應試的百倍於錄取的,錄取的又十倍於入仕的。於是奔競之風,愈演愈烈,結黨分朋,各樹門戶,遂有唐代牛、李之黨爭。當時黨爭背景,便因於政治公開,引起了社會的政治熱,於是轉向人事派系上求出路。李德裕是代表門第勢力之一人,他竭力反對應舉,又主張政府該用門第子弟,不該專取輕薄無根柢的進士。在他當時此項議論,亦不能說他不針對着時弊。但考試製度,究竟是開放政權,爲羣情所向,門第勢力終於要經此制度之打擊而崩潰。李德裕自己是貴胄子弟,他個人雖才力出衆,在政治上確有建樹,但哪能因制度之流弊,而就把此制度,根本推翻呢?
唐代與考試製度相輔而行的,尚有一種官吏的考績法,此在漢代謂之考課,到唐代謂之考功,此即以後之所謂銓敘。唐代由門第來培養人才,由考試來選拔人才,再有考功制度來登用人才。凡經考試及格錄用的人才,均有一種客觀的考功制度來憑其功績升遷降黜。此項制度,由漢至唐,發展到極精詳,運用到極高明,這是唐代政治上一大美跡。迫及門第衰落,人才無培養之地,而士人充斥,分朋立黨,考課亦難嚴格推行,於是單憑考試,既選拔不到真才,又不能好好安排運用,在外是軍閥割據,在內是朋黨爭權,人才是進士輕薄,擔當不了實際大責任,唐代終於如此形勢下沒落。
四
五代十國,是中國史上最黑暗的時期,那時則幾乎只有驕兵悍卒,跋扈的將帥。連輕薄的進士,也如鳳毛麟角。天地閉,賢人隱。那時急得在和尚寺裏出家的高僧們,也回頭推崇韓昌黎,改心翻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經典,社會私家書院也在唐末五代時興起。宋初開國,一面是杯酒釋兵權,解除軍人干政惡習。一面極端獎勵考試製度,重用文臣,提倡學風。那時進士登第,即便釋褐,立得美仕。狀元及第,榮極一時。經由國家之提倡,五六十年之後,社會學術重興,纔始有像胡安定、範文正一輩人出世。範文正、胡安定都是在和尚寺道士院中苦學出身。範從事政治,胡專心教育,蘇州湖州的講學制度,後來由政府採納,變成太學規制。範文正爲副宰相,頗想徹底改革時政。一面是提倡興建學校,從基本上培植人才。一面是嚴厲革除任蔭法,好重新建立銓敘升黜之客觀標準。一到王荊公當政,遂又進一步計劃考試製度之改進。
科舉規制之日趨嚴密,其事始於宋代。公捲風氣已不復見,又有糊名法,杜絕請託,嚴防舞弊。於是尚法的意義,勝於求賢,此亦風氣所趨,不得不然。然考試製度之主要目的,本在求賢。究竟政府該如何從考試製度中獲取真才呢?王荊公對此問題,主張改革考試內容,廢去明經,專考進士。而進士科則廢去詩賦,改考經義。在荊公之意,政治取人當重經術,不重文藝,自是正論。然當時反對派意見,亦有立場。大致謂詩賦經義,均是以言取人,賢否邪正,同難遽辨,而詩賦工拙易見,經義難判高下。況以經術應舉,反教天下以爲,欲尊經而轉卑之。王荊公又自造《三經新義》爲取士標準,此層更受人反對,謂其不當以一傢俬學掩蓋先儒。大體中國傳統意見,只能由在野的學術界來指導政治,不當由在朝的政府來支配學術。經術雖當尊,然定爲官學,反滋流弊。漢代五經博士,漸成章句利祿之途,此乃前車之鑑。南北朝、隋、唐學術分裂,社會尊信的是佛學,門第傳襲的是禮教與政事。一到宋代,門第已衰,佛學亦轉微,私家講學代之而興,王荊公主張復古制,興學校,此似最爲正見。然當時依然是私學盛,官學微。學校由政府主持,總之利不勝害。王安石當政,人人言經學。司馬光當政,又人人言史學。學術可以與政治相合,卻不當與利祿相合。政府當爲學校之護法,卻不當爲學校之教主。荊公自信太深,昧於人情。至後蔡京當國,太學分舍,顯然以利祿牢籠,於是范仲淹、王安石興學精神,到此終於一敗塗地。幸有私人講學,在社會下層主持正氣,然朝廷則視之爲僞學,加以抑制驅散。教育制度不能確立,則考試製度終是單槍匹馬,功效有限。何況經義取士,亦未見必較詩賦爲勝。即荊公亦自侮,謂:“本欲變學究爲秀才,卻不料轉使秀才成學究。”學術敗壞,人才衰竭,而北宋亦終於覆亡。
到南宋,考試製度,一仍舊貫。朱子曾慨言:“朝廷若要恢復中原,須罷科舉三十年。”然科舉乃中國自唐以來政治制度中一條主要骨幹,若無科舉,政府用人憑何標準?朱子理論終難見之實際。卻不料到元代,遂專以朱子《四書》義取士,此下明、清兩代,相沿不改。直到清末,前後七百年,朱子《四書集註》,遂爲中國家誦戶習人人必讀之書。其實朱子《四書》義,亦如王荊公《三經新義》,不外要重明經術。只荊公是當朝宰相,懸其學說爲取士標準,遂爲學術界所反對。朱子是一傢俬學,元、明以來,只是崇敬先儒,此與荊公親以宰相頒其手著之《三經新義》情勢不同。此刻姑不論王朱兩家經義內容,只就政治學術分合利弊而言,則荊公《三經新義》,勢不可久。而朱子《四書》義則懸爲政府功令垂七百年,此亦治國史者,所當注意之一大節目。一制度之確立,亦必體察人情。以學術與利祿相合,在人情上易於有弊。荊公本人亦是一大賢,只爲不察此層,遂招當時之反對,並滋後世人之遺議。至考試內容,不當以經義爲準,此層亦到明代而大著。
五
明、清兩代考試內容,均重經義,而又以朱子一家言爲準。因詩賦只論工拙,較近客觀,經義要講是非,是非轉無標準,不得不擇定一家言,以爲是非之準則。既擇定了一家言,則是者是,非者非,既是人人能講,則錄取標準又難定。於是於《四書》義中,演變出八股文。其實八股文猶如唐人之律詩。文字必有一定格律,乃可見技巧,乃可評工拙,乃可有客觀取捨之標準,此亦一種不得已。至於八股流害,晚明人早已痛切論之。顧亭林至謂:“八股之害,等於焚書,其敗壞人才有甚於咸陽之坑。”然清代仍沿襲不改。但若謂政府有意用八股文來斲喪人才,此則系屬晚清衰世如龔定庵等之過激偏言。治史貴能平心持論,深文周納,於古人無所傷,而於當世學術人心,則流弊實大。若論經義禍始,應追溯到王荊公。然荊公用意實甚正大,即此一端,可見評論一項制度之利弊得失,求能公允,其事極難。而創制立法,更須謹慎。又貴後人隨時糾補。制度既難十全十美,更不當長期泥守。此非有一番精力,不能貫注。否則三千年前出一週公,制禮作樂,後人儘可墨守,何須再有新的政治家?
明初開國,亦頗曾注意整頓學校,然終是官學衰,私學盛。私家講學,自不免有時與政府相沖突。張居正爲相,嚴刻壓制,此乃張居正不識大體。此後東林講學,激成黨禍,人才凋落,國運亦盡。政府專仗考試取士,而與學校書院爲敵,安得不敗。然明代亦尚有較好之新制度,可與考試製度配合,即爲進士入翰林制,明、清兩代都從此制下培養出不少人才。學校培養人才,在應考之前。翰林院培養人才,則在應考及第之後。此制值得一追溯。
在中國歷史上,政府常有一派學宮,(此學官二字,並非指如後代之教諭訓導而言。)專掌學術圖籍,不問實際行政,而政府對此項學官,亦能尊重其自由之地位,僅從旁扶植,不直接干預。此在春秋時有史官。戰國以下,私家講學大興,政府網羅在野學者,設博士官。秦代博士官,其實略如唐初之翰林院,雜流並匯,政府普加供養,並不攙入政府之態度與意見,來抑此而伸彼。李斯焚書,始對博士官加以一番澄清淘汰。及漢武帝設立五經博士,政府對學術界之態度與意見,更趨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