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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分法,都從外面看,此下當從人物之內面看。我認爲中國歷史上人物,大體說只有兩種,一是聖賢,一是豪傑。直到今天,中國人一路講聖賢,但究竟如何纔算得一聖人與賢人,其間自有不少爭論,此刻且不講。再講第二種,中國人所謂之豪傑。我們看歷史人物,無論其在政治上層或社會下層,有表現與無表現,成功與失敗,或在太平盛世,或在衰亂世,得成爲歷史人物的,大體說來只有兩種,即聖賢與豪傑。豪傑又與英雄不同,如拿破崙與希特勒,可以說他們是一英雄,但並不很合乎中國所想的豪傑人。朱子講過“豪傑而不聖人者有之,未有聖人而不豪傑者也”。同時陸象山極稱此言以爲甚是。此刻我想把朱子此語再略修改,因我們說聖賢,並不像說聖人。單說聖人,似較嚴格,兼說聖賢,則較爲寬泛。我想說,聖賢必然同時是一豪傑,豪傑同時亦可說是一聖賢,二者貌離而神合,名異而實同。其實聖賢豪傑也和我們平常人一般,就其和平正大能明道淑世言,則謂之聖賢。就其崇尚氣節能特立獨行言,則謂之豪傑。我們此刻來講中國歷史人物,請讀者不要太重看了聖賢二字,我們且先重看豪傑二字。我們縱不能做個聖賢,也該能做個豪傑。尤其在這衰世亂世,做人總要有點豪傑精神,不然便會站不住腳,挺不起腰。做豪傑,便是做聖賢的一條必由之路。不從豪傑路上行,絕不能到達聖賢地位。聖賢就是一個豪傑,只讓人不覺其爲一豪傑而已。我在下面將慢慢講出豪傑如何是聖賢,聖賢如何是豪傑的道理。
今試問:聖賢與豪傑,既然有此兩個稱呼,則其分別究在哪裏?我想這個分別,簡單地講,只在其表現上。聖賢一定要能“明道”“淑世”。這個世界在他手裏,他就能把這個世界弄好,這叫淑世。要淑世,當然先要能明道。使此道明揚於世。如我們生在漢武帝時代,漢武帝表彰六經,罷黜百家,你要來明道淑世,做一個董仲舒,當然省力。你如在唐太宗時代,來做一個魏徵、房玄齡、杜如晦,也較省力。因外在條件配得上。這些人,縱不能說他們便是聖人,但至少也該說他們是賢人。可是在某種環境下,外在條件配合不上,種種不如意,那麼你至少要有一本領,能“特立獨行”。不論外面條件,我還是我,這樣他便是一豪傑了。孔子、孟子,何嘗不從特立獨行的路上過,不然也不成其爲孔子與孟子。要能特立獨行,從外面看,便是“尚氣立節”。人總得要有一股氣。孟子所謂:“吾善養吾浩然之氣。”一個豪傑,正爲他有一股氣。這氣字,不能拿現代的科學生理學或物理學來講。中國人普通講話,常說這人有志氣,志下連帶一氣字,其實氣只是其志。要立志便不容易,有人說,我未嘗無此志,只恨外面條件不夠。如此之人,則是雖有志而沒有氣,所以志也不立,就沒有了。又如說勇氣,勇也要有股氣。沒有氣,怎能勇?“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中國人講智、仁、勇三德,智與仁之外,還要有勇。孔子說:“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一直到他老,孔子正爲有一股氣,所以這個志立了不倒退,到老不衰。只在聖人身上,比較不着痕跡。一個豪傑之士,則顯然看出他的一股氣來,隨時隨地隨事都見他尚氣,又比較顯露,或比較有偏,所以他是一豪傑。有志有勇,所以能立節。節是有一個限度,有一個分寸。不論世界衰亂,我做人必有限度必有分寸,那便是一豪傑。因此豪傑必講氣節,能特立獨行,到得圓滿周到處便是聖賢。聖賢便能明道淑世。但道德也定要從氣節來,氣節也必要站在道德上。若說人身生理,有血氣,有骨氣,從血氣中有勇,從骨氣中見志。人不能做一冷血動物軟骨漢,人之死生,也只爭一口氣。天下不能有無血無氣無骨的道德,也不能有無血無氣無骨的聖賢。我們也可說,中國歷史是一部充滿道德性的歷史。中國的歷史精神,也可說是一種道德精神。中國的歷史人物,都是道德性的,也都是豪傑性的。
只要他是個聖賢,可不問他的功業。只要他是一個豪傑,也可不論他的成敗。中國最大聖人孔子,他的品評人物,也是雙方面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是一面,另一面則是孔子講到吳泰伯。“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孔子稱許吳泰伯是道德中最高的一級了,甚至社會人羣無法稱讚他。孔子共說了兩個民無得而稱的人,一是吳泰伯,另一個是堯。“惟天爲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堯的偉大,無事可舉,說不出來。舜則有好多事可舉。但堯、舜同爲大聖。孔子當然很看重文王、周公,而孔子也看重吳泰伯。吳泰伯是文王的老伯父。吳泰伯兄弟三人,最小的就是王季歷,王季歷的兒子就是文王。吳泰伯三兄弟的父親太王,很喜歡這個小孫,說他將來大了有用。到了太王有病,吳泰伯對他的二弟仲雍說:“我們跑了吧,我們跑了,父親可把王位讓給三弟,將來可以傳給小孫,可以完成父志。”因此他們兩人就跑了。孔子對吳泰伯十分稱讚。父子各行其是,說孝卻不像孝,說讓也不見讓。道大無名,無法稱讚他,孔子就把吳泰伯來上比堯。
第二個孔子稱讚的是伯夷、叔齊。孔子說:“伯夷、叔齊,古之仁人也。”孔子不輕易用仁字來稱讚人,但卻稱讚了管仲,又稱讚了伯夷、叔齊。他們是孤竹君之二子,父親要把王位傳給叔齊,父死了,伯夷說:“父親要你繼位,你繼位吧!我跑了。”叔齊說:“你是哥,我是弟,你不做,我也不做。”也跑了。君位讓給了中間的一個。遇到周武王伐封,伯夷、叔齊從路上大軍旁站出,扣馬而諫,說:“你不該去伐封,你是臣,他是君,此其一。你父親剛死,該守孝,不該去打仗,此其二。”周武王手下要把兩人拿下,幸而姜尚說:“這兩人是義士,放了他們吧!”放了以後,周朝得了天下,可是這兩人說:“我們不贊成。”但大勢已定。他們不喫周粟。到山上采薇而食,終於餓死在首陽山。孔子大爲佩服,說他們是“古之仁人”。孔子也並沒有反對周文王和周武王,更是極尊崇周公,自己還要復興周道,曰:“吾其爲東周乎。”可是孔子又講那一邊,直從吳泰伯到伯夷。當知要做吳泰伯、伯夷,也得有志有勇,有氣有節,特立獨行,毫不苟且。此等人一樣在歷史上有影響,有作用。漢代太史公司馬遷崇拜孔子,把孔子作《春秋》的道理來寫《史記》。《史記》裏有三十世家,七十列傳。世家第一篇,不是魯、衛、齊、晉,而卻是吳泰伯。吳國要到春秋末年孔子時代才見到歷史上,而太史公乃特立之爲三十世家之第一篇。列傳第一篇則是伯夷。中國人的歷史人物觀,孔子以下,經太史公這一表揚,一面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同時另一面還有吳泰伯、伯夷。其實孔子自己,正是兼此兩面,所以成爲中國之大聖人。
上面說過,中國人重人更重於事,西方人重事更重於人。如西方人說,這人是政治家,或哲學家,或科學家,或宗教家,或藝術家。總在人的上面加上事,拿事來規定着這人。中國人則向來不這樣說。如說聖人,這聖人究是一政治家呢?軍事家呢?外交家呢?經濟家呢?卻沒有一個硬性規定。又如說賢人,君子,善人,都是講的赤裸裸的一個人,不帶一些條件色彩在上邊。但中國人卻又把人分等級,善人、君子、賢人、聖人,其間是有階級的。西方人用事來分等,便沒有人的等級觀念。究竟是西方人看人平等呢?還是中國人看人平等?中國人認爲,人皆可以爲堯舜,即是人人可做一理想標準的聖人。然而爲何人做不到聖人,這責任在個人自己。但西方人做人,要外在條件,要機會,要環境。這是雙方顯然的不同。
人怎樣才叫做聖人呢?似乎孔子很謙虛,他的學生問他:“夫子聖矣乎?”他說:“聖則我豈敢,我只有兩個本領,學不厭,教不倦。”他的學生說:“這樣你就是聖人了。”到了孟子,又提出中國古代之三聖人。但他所提,不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這三聖人,是伊尹、伯夷、柳下惠。孟子說:“聖人者,百世之師也。”一世三十年,百世就是三千年。孔子到現在也不過二千五百多年,聖人至少三千年可以做我們榜樣。孟子舉出三人,卻是性格不同,表現不同。孟子把“任”、“清”、“和”三字來形容。孟子說:“伊尹,聖之任者也。”伊尹有志肯負責任,積極向前。他生的時代也是一個亂世,夏之末,商之初,孟子書裏講他“五就桀,五就湯。”夏桀哪能用伊尹,伊尹爲要使這個社會變成一個像樣的堯舜之世,一次去了不得意,再去。再不得意,三去、四去、五去。他從桀處回來,又到湯處去。商湯也不能知得他,他只是耕於有莘之野一農夫。五次到湯那裏,終於當一個廚師。湯極滿意他的烹調,慢慢同他接談,覺得他了不得,以後便幫助商湯平天下。湯死了,下一代太甲繼位,不行,伊尹說:“你這樣怎可作皇帝?”把他關閉起,說:“我來代替你。”太甲後來懺悔了,伊尹說:“你回來吧。”又把皇位交回他。
孟子說:“伯夷,聖之清者也。”一切污濁沾染不上他。武王伐紂,他反對。到後全中國統一,他寧餓死首陽山。柳下惠是一個耿介之人,但卻很和平。伊尹有大表現,而有大成功。伯夷特立獨行,表現了一個無表現。孟子說:“柳下惠,聖之和者也。”他同人家最和氣。他是魯國人,在魯國做了官,罷免了又起用,又罷免,如是者三。這和伊尹不同,倘伊尹罷免了,還要自己向上爬。也和伯夷不同,伯夷是請不到的,一些條件不合,他絕不來。柳下惠那時已是春秋時代,列國交通,有人勸他,你在魯國不能出頭,何不到別的國家去?但柳下惠回答道:“直道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我只要直道,同樣不合時,還是會罷免。若我能改變,枉道事人,我在魯國也可以得意。可見柳下惠外和內直。所以孟子稱讚他,說:“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他不以三公之位來交換他的鯁直耿介,他也是能特立獨行的,只知有直道,不走枉道。但柳下惠在外表上所表現的,卻完全是一個和。
孟子說這三人都是聖人。伊尹建功立業,開商代七百年天下,不用講。孟子又有一篇文章並不講伊尹,只講伯夷、柳下惠。他說:“聖人,百世之師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之風者,薄夫敦,鄙夫寬。”,一個頑鈍人,沒有鋒芒,不知痛癢,聽到伯夷之風,也能有邊有角,有界線,到盡頭處就不過去。懦夫,軟弱人,也能自己站起。三個人在一塊,兩個人反對你,你就沒勇氣。倘在一個大會場,全場兩三百人反對你,你就不能有堅強的立場。伯夷在當時,可稱是全世界都反對他。後來韓愈說,伯夷卻是千百世人都反對他。因從伯夷死了,到韓愈時,誰不說周文王周武王是聖人,然而伯夷要反對。誰不說商紂是一個壞皇帝,然而伯夷不贊成周武王伐商。孔子也沒有反對周武王,韓愈也沒有反對周武王,然而孔子、韓愈也不得不敬仰伯夷其人這一種特立獨行的精神。我此處用“特立獨行”四字,就是引據韓愈的《伯夷頌》。一個頑鈍無恥的懦夫,不能自立,一聽到伯夷之風,自己也會立住腳,也會站起來。一千年也好,兩千年也好,這種故事在三千年後講,雖然其人已沒,其風還可以感動人,使人能興起,所以說他是百世之師。有些氣量狹窄的鄙夫,一點小事也容不下。有些人感情淺,是薄夫,一回頭把人便忘。魯國三次罰免了柳下惠,柳下惠不在乎,還不願離去父母之邦。所以聞他之風,則薄夫可以厚,鄙夫可以寬。孟子所謂頑、懦、薄、鄙,這四種人,時時有,處處有。孟子不講伯夷、柳下惠之知識學問地位事業等,他只是講那赤裸裸的兩個人。
孟子所舉的三聖人,三種不同性格。一是“任”,近似“狂者進取”。一是“清”,近似“狷者有所不爲”。此兩種性格正相反。孟子又舉一種,非狂非狷,而是一個“和”。柳下惠之和,像是一中道,而仍有其特立獨行之處。此三種性格,卻如一三角形,各踞一角尖。我們若把全世界人來分類,大概也可說只有這任、清、和三型。孟子又說:“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他們之偉大,偉大在做人徹底,都跑在一頂端尖角上,個性極分明。人的個性,千異萬變,但不外以上所說的三大型。或是伯夷型,或是柳下惠型,或是伊尹型。此三種姿態,三種格局,做到徹底,孟子都稱之曰聖。有些人則不成型,有些處這樣,有些處那樣,一處也不到家,不徹底。你若是一鄙夫,薄夫,懦夫,頑夫,那也不是天生你如此,是你爲外面條件所限,不能發現你個性。孟子和《中庸》都說盡性,要盡我們自己的性,做到百分之百,這在我自己力量應該是做得到的。不用力便不算。若用一個機器來做一件東西,也得要加進人力。若果我們要做一個第一等人,要做一聖人,怎樣可以不用力?力量在哪裏,只在我們自己內部,這是內在條件。但我們還得要進一步,不但要做一頂端尖角的人,更要做一圓滿周到之人。要處處中乎道,合乎理。等於射一枝箭,射到這靶上,可是沒有射到這紅心。射到靶上是你的力量,射到紅心不但要力量,還要你的技巧。伯夷、柳下惠、伊尹,這是我們做人的三大規範,是要用力量的。只有孔子,在力量之上還有技巧。孔子無可無不可,但都得到家,此即《中庸》之所謂至人。有時像伯夷,有時像柳下惠,有時像伊尹。他一箭射出去,總是中到紅心。有力量若不見其力量,有規範若不見其規範。等於伊尹射向上面,伯夷射向右下方,柳下惠射向左下方。伊尹在上面一方位是聖人,伯夷在右下一方位是聖人,柳下惠在左下一方位是聖人。但卻有偏缺不圓滿,不是一個大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