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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有時也做伊尹,有時也做伯夷,有時也可以做柳下惠,故孟子說:“孔子,聖之時者也,孔子之謂集大成。”今天我們只說孔子集了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的大成。孟子是說孔子集了伊尹、伯夷、柳下惠之大成。故不僅堯、舜、禹、湯、文、武、周公是聖人。若一定要如堯、舜、禹、湯、文、武、周公,我們不登政治高位,我們自己的責任都可交卸下。我又不做皇帝,又不做宰相,外面條件不夠,哪能做聖人。幸而孟子另舉出三聖人,都是由其內在條件而成爲聖人的,使人誰也逃不了自己的責任。人類中有此三種性格,有此三種標準。而孔子則兼此三者而融化匯通爲一完全之人格。他積極向前,有時像伊尹。他一塵不染,有時像伯夷。他內介外和,有時像柳下惠。所以孟子稱孔子爲集大成之至聖。孟子自己說,“乃我所願,則學孔子。”若說聖人,伊尹、伯夷、柳下惠都是,可是終於限止在一格,孟子不想學。經過孟子這一番說話,中國後世只尊孔子爲聖人,又稱之爲至聖。而伊尹、伯夷、柳下惠,後世似乎都只稱之爲賢。孟子也只是一大賢,亦有稱之爲亞聖的。於是中國遂留下來一個聖人系統,自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以至於孟子,這是唐代韓愈《原道篇》所提出的。但我們從孟子這番話來看伊尹、伯夷、柳下惠,實在也就是聖人,而同時即是一豪傑。你看伊尹把太甲關起,說:“你不行,我來代你。”這種氣魄,不十足是一豪傑典型嗎?後人說:“有伊尹之志則可,無伊尹之志則不可。”須是有公天下之赤忱,夾着一些私意便不成。伯夷也算得一個豪傑,餓死首陽山,那是何等堅強的節操。柳下惠如打太極拳,工夫深了,運氣內行,實際滿身是勁,也是個豪傑之士。孟子說他“不以三公易其介”,這還不是個豪傑嗎?
我們再來看孔子,他曾隨魯君與齊會夾谷。在這段故事上,他正如秦、趙澠池之會的藺相如。不過孔子是大聖人,此等事,我們講孔子的,來不及講到,也就不講了。夾谷之會以後,齊國來歸侵魯之地,但又一面送了大隊女樂到魯國,魯國君相迷戀着去聽歌看舞,一連三天不上朝。孔子告訴他學生說:“我們跑吧!”孔子生這一口氣,現在我們不懂,似乎他不像一聖人,一點涵養都沒有。其實這就是孔子所以爲聖之所在。一跑跑到衛國,衛靈公聽孔子到來,他說:“魯國怎樣待孔子,衛國也照樣。”衛多賢人,有些是孔子的老朋友,孔子就耽下了。衛靈公知道孔子無所不能,有一天,問孔子打仗的陣法。孔子一聽,說:“我沒學過呀。”明天又對他學生說:“我們跑吧。”孔子的氣真大,一跑跑到陳國。後來在陳、蔡之間絕糧,沒有飯喫,大家餓着肚子。孔子的學生子路生氣了,說:“先生老講君子,君子亦有窮乎?也會走投無路嗎?”那時孔子卻不生氣了,好好向子路說:“君子也會窮,也會前面無路的。不過小人前面沒路便亂跑,君子沒有路,還是跑君子的一條路。”孔子在外十餘年,魯國人想念孔子,要請他回來,又怕孔子不肯,於是請他一個學生冉有先回。冉有是孔子學生中一個理財專家,回到魯國,在權臣季孫氏家裏做管家,然後再把孔子和一批同學接回。冉有給季孫氏家種種經濟弄得很好,孔子卻又生氣。冉有常到孔子講堂來,有一天來遲了,孔子問他:“怎麼這般遲?”冉有說:“因有些公事沒完。”孔子說:“什麼公事?你所辦只是季孫傢俬事。你把季孫一家財富,勝過了以往周天子王室之首相。”孔子便對一輩學生說:“他不算是我學生,你們可鳴鼓攻之。你們大家可以反對他,可以打着鼓公開攻擊他。”其實孔子垂老返魯,還是這個學生的力量。在這種地方,我們要看孔子這口氣。一般人老了氣便衰,孔子那口氣愈老愈旺。人沒有了氣,哪會有道德仁義。若只從這些處看,孔子豈不也是一豪傑嗎?
再講孟子,孟子見梁惠王,梁惠王在當時是一位了不起的國君,他對孟子十分敬禮,開口便說:“老先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卻一口衝頂過去,說:“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孟子也是一個能生氣的人,也是個豪傑。他學生問他,“公孫衍、張儀,豈不算得是大丈夫了吧?”孟子說:“這輩人是專做人家小老婆的,哪配叫大丈夫。”諸位試讀《孟子》七篇,至少也可以長自己一口氣。他的全部人格,都在他的話裏,一口氣吐出了。今天我們要講追隨潮流,服從多數,孔子、孟子所講仁義道德,我們置而不講。聖賢我們不服氣,也該懂得欣賞豪傑。豪傑沒有新舊。敢說敢做,不撓不屈,這纔是一個豪傑。沒有了豪傑,那社會會變成奄奄無生氣。兩腳提不起,盡說有新的,如何般來追隨。
中國下層社會拜老頭子,似乎是從墨子開始。墨翟以下,墨家的老頭子,當時稱爲鉅子。上一代鉅子死了,換第二代接上。墨子死後,傳了兩三代,那時的老頭子是孟勝。楚國有一貴族陽城君,他自己親身在楚國朝廷做官,慕墨家之名,請盂勝去爲他守城。楚國大亂,陽城君被殺,楚國朝廷派人來,叫孟勝交出陽城。孟勝說:“我奉陽城君命守這城,沒有陽城君命就不交。”他學生們勸他,他說:“我不死,不能算爲一墨者,將來也再沒有人看得起我們墨家了。”他學生說:“你是墨家老頭子,不該死。”他派兩個學生去齊國,告訴他們說:“我這鉅子的位,傳給齊國的田襄子。”這兩人去了,楚國派兵來攻城,孟勝死了,他學生一百八十人相隨而死。兩人到齊國,告訴田襄子,傳了鉅子位,便要回去。田襄子說:“你們不能回去,應留在這裏。”兩人不肯,田襄子說:“現在的鉅子是我。你們該聽我話。”兩人說:“別的都可聽,這話不能聽。”就回去自殺了。這也不是墨家才如此,孔子門下也一樣。子路在衛國,衛國亂了,子路進城去討亂,被人把他帽子帶打斷。子路說:“君子當正冠而死。”站在那裏,好好把帽子帶結正,亂兵刀矢齊下,就這樣死了。諸位當知,要講道德,臨死也得講。即在生死存亡之際,仍有道德存在。但道德也非奇怪事,我們誰沒有道德?誰不該遵守道德?孔子說:“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不是每一個子弟都不孝,每一部下都不忠。時窮節乃見,這種表現,卻都在最艱難的狀態下才發現。所謂“殺身成仁,捨生取義”,這兩句話,孔子的學生能做到,墨子反對孔子,但墨子學生也同樣能做到。我們該從這一標準看去,才知道所謂的中國歷史人物。這一種精神,便是我們的歷史精神,也即是我們的民族精神和文化精神。但卻是一種豪傑精神,亦即是一種聖賢精神。近人不瞭解,乃說要打倒孔家店。沒有這番精神,空讀《論語》“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學而時習,又哪見得便是聖賢?便是豪傑呢?孔子跑出衛國,一般學生餓着肚子跟着他,跑到宋國效外一大樹之下,孔子說:“我們在此學舞、學歌吧”。宋國桓魋聽了,趕快派軍隊去,要抓住殺他們。孔子聞得此消息,說:“我們走吧,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這不又是一番豪傑精神嗎?
戰國時代的豪傑之士,真是講不完,且不講。秦漢之際,有一齊國人田橫。歷史上所謂山東豪傑羣起亡秦,田橫也是其中之一。漢高祖派韓信把齊國打垮,田橫逃在一海島上。漢高祖即了皇帝位,聽說田橫在海島上,派人向田橫說:“你來,大則王,小則侯。不來,當然要不客氣。”田橫答應了,帶了兩人同去。一路到河南,距離洛陽三十里,這時漢高祖在洛陽,這已是最後一站。田橫告訴他手下兩人說:“從前我與漢王同爲國君,現在他是天下之主,我到他那裏去拜他稱臣,就不必了。”他說:“漢王要見我一面。從此地去不過三十里,快馬一忽便到。你們把我頭拿了去,他看我還如活時一般,豈不就好了嗎?”田橫自殺了,兩人帶着他頭,到洛陽見漢祖。漢高祖大驚說:“這哪是我意呀!”於是以王者之禮葬田橫。田橫下葬了,跟着田橫來的兩人也自殺了。漢高祖更爲驚歎說;“田橫真是一了不起人,他手下有這樣二士。我聽說在海島上還有五百人,趕快去請他們回來。”海島上這五百人知道田橫死了,也就集體自殺了。這一故事,真夠壯烈呀!
孟子說:“聖人百世師。”使百世之下,還能聞風興起。我小時喜讀韓愈文,韓愈年輕時有幾篇文章,一是《伯夷頌》,一是《祭田橫墓文》。他進京赴考,過洛陽,在田橫死處,寫了一篇文章祭他。從漢初到唐代韓愈時,至少已一千年,伯夷更遠了,至少已到兩千年。當時中國後代第一大文豪,在少年時還如此般敬仰此兩人,這真所謂聖人爲百世師,豪傑就應該如此。韓愈在當時,提倡古文,這亦不是一豪傑行徑嗎?若我們只讀韓愈《原道》,縱使信了他所說之道,沒有他一番精神,那道也不能自行呀!若非韓愈少年時即知敬慕伯夷、田橫,哪能即成爲文起八代之衰一大文豪。
再說漢代歷史人物,也是指不勝屈,且舉一個蘇武來作例。他出使匈奴,匈奴人看重他,勸他留下,蘇武不答應。匈奴人把他幽置地窖中,沒有飲食,蘇武齧雪與旃毛並咽。幾天沒有死,匈奴人更敬重他。送他去北海,即今西伯利亞的貝加爾湖去牧羊,是公的羝羊。說:“等羝生小羊,就放你。”蘇武在那裏掘野鼠和喫草爲生,這樣他就一留十九年。手中持着漢節,始終不屈。在匈奴,有他一好友李陵。李陵是中國歷史上一個軍事奇才,以五百步兵對抗人家八萬騎兵。匈奴下令:“這人須活捉,不許殺了。”結果李陵被擒,降了。降匈奴的也不是李陵第一個,在前有衛律,也得匈奴重用。衛律、李陵都來勸蘇武降,蘇武不爲動。蘇武在匈奴,既未完成使命,回來後,當一小官,也無表現。我們今天的小學歷史教科書,似乎更都喜歡講張騫、班超,因他們有表現。但蘇武在以前受人重視,尚在張騫、班超之上。我們相傳的戲劇,多隻唱蘇武,不唱張騫、班超。張騫、班超當然也了不得,但是我們向來傳統更重視蘇武。因成功須受外在條件,際遇人人不同,無可學。若如蘇武守節不屈,卻是人人可學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際遇不可學,沒有際遇的如孔子,卻該人人可學。所以司馬遷《史記》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若把此幾句來講堯、舜、文、武,豈不是笑話。《漢書·蘇武傳》把李陵來合寫,兩人高下自見。李陵是數一數二的軍事奇才,然而在人格上,哪比得上蘇武。蘇武其實已爲漢朝立了大功,使匈奴人從心中崇拜漢朝,比起打一勝仗更功大。《漢書》上又嫌把蘇、李合傳,太明顯,因作《李廣蘇建列傳》,從李廣寫到李陵,從蘇建寫到蘇武。隱藏着作史者之用心,卻使讀史者感動更深。這些是中國相傳之史法。
我們再講吓去,不一定要講不成功的人,也不一定要講無表現的人,總之要講幾個具備豪傑性氣的人。具備豪傑性氣,即是具備了作聖作賢之條件。蘇武不能不說他是一個賢人,若要說他是一個聖人,他也得和伊尹、伯夷、柳下惠爲等侍。他已在一點一角上是聖人,十九年守節不屈,做得徹底,做到了家。雖不能同孔子大聖相比,寧能說他不得比伊尹、伯夷、柳下惠?此刻且不必爭,也不必叫他是聖人,他總是一賢人,總是一豪傑。下到東漢,我不想再舉剛纔說過鄭玄那樣的人,我且舉一個軍人馬援。只要我們到廣西、越南西南一帶邊疆上去,還始終流傳着馬援故事。馬援是光武中興時代一位將軍,光武的中興集團,大多都是他的太學同學。馬援卻是西北一個畜牧的人,牧牛羊爲生。馬援有幾句話一向流傳。他說:“大丈夫窮當益堅,老當益壯。”而馬援也真能做到此八字。他從事畜牧,正是他窮時。但他有了馬牛羊幾千頭,種田積穀幾萬斛,在邊疆上成了一個大財主,他又說:“我要這許多財產什麼用呀,我該能賙濟貧窮,否則不過是一個守錢虜而已。”看守一筆錢財,自己等如那一筆錢財之奴隸,此“守財奴”或“守錢虜”三字,也是馬援說的。後來漢光武見到了他,大爲器重,可是馬援封侯還是在後來。他平越南封了侯,年齡也老了,漢朝又要派軍去討五溪蠻,馬援要去,漢廷說他老了,怎麼能再去邊疆?論當時的交通,那邊的氣候,一切一切,派一個少壯軍人去,當然更適宜。但馬援說:“我並沒有老”。他又說:“男兒要當死於邊野,以馬革裹屍還葬耳。何能死於牀上,在兒女子手中耶?”“馬革裹屍還”這五字,直傳到今天,也是他說的。馬援是個大豪傑,聞其風,一樣百世可以興起。不要錢,不享老福,情願一馬革裹屍還葬,還不算是一豪傑嗎?惟其他能具有這套豪傑之氣,才能表現出一個最高人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