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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們講中國歷史上人物,不能說如伊尹、伯夷、柳下惠乃至田橫、蘇武、馬援,便是頂尖出色人物了,上面還有孔子、顏淵、孟子許多人在那裏。這些人都從一大源頭上來,從中國古人的最高理論,中國的最高文化理想上來。下面我想講到南北朝,我且舉一人,那是一出家和尚。中國沒有大和尚,佛教怎會在中國發揚?相傳佛家有三寶。一是“佛”,沒有釋迦牟尼,就沒有佛教。一是“法”,那就是釋迦牟尼所講的一套道理。然而要信仰這套道理,肯照他做,便得還有一寶,就是“僧”。沒有僧人,佛也好,法也好,一堆空東西,什麼也沒有。今天我們要復興中國文化,孔子是一佛,《論語》是一套法,但沒有孔家和尚的話,三寶缺其一,這兩寶也有若無。只有把此兩寶權放在那裏,將來總會有大和尚出來。我不信佛教,但我很崇拜中國一些大和尚高僧們。我只拿一個普通的人格標準來看和尚高僧,來看他們的表現。但中國高僧們,很少寫進二十四史。中國歷史人物實在太多,二十四史寫不盡,中國另外有《高僧傳》。《高僧傳》,一續、二續、三續,一路記下,我今天只講一個竺道生。和尚出家沒有姓,因佛教從印度來,印度那時繙作天竺,所以他姓一個竺字,叫竺道生。也有和尚只姓一個釋迦牟尼的釋字,到今天我們和尚都姓釋。那時中國人尊崇和尚,不把他名上下二字一併叫,故竺道生又稱生公。只有到了五四運動以後,孔子不叫孔子,也不叫孔仲尼,叫孔仲尼已經太客氣,必該叫孔老二。倘使你仍稱孔子,便是落伍。儒家思想,也該改稱孔家店。那是我們近代的事。生公當時,《小品泥洹經》初翻譯到中國。《泥洹經》有大本、小本,小本的叫小品,只有八卷。大品的是全部,有三十四卷。小本中有一句說:“一闡提不得成佛。”一闡提是毀謗佛法的人。竺道生卻說:“一闡提也得成佛。”當時北方和尚大家起來反對說:“經上明明講一闡提不得成佛,你怎能講一闡提亦得成佛。”召開大會,把他驅逐。竺道生當然只得接受大家決議。但他說:“若使我話講錯,我死後應進拔舌地獄。倘我話沒有錯,我死後還得坐獅子座,宣揚正法。”佛寺中大佛像,有坐獅子,坐象,坐蓮花的,竺道生在此中間特別欣賞獅子。諸位當知,出家當和尚,也得具備豪傑性氣,否則和尚也不成爲一寶。幸而當時中國分南北,他渡過長江,跑到南朝來。結果《大品涅槃經》翻出來了,下面講到一闡提亦得成佛,竺道生的說法終於得到證明。
唐、宋兩代,一路有人物,惜於時間,且略去不講。我舉一個元代人作例。宋朝亡了,元朝起來,中國有一人鄭思肖所南,他沒有什麼可傳。據說他常作畫,只畫蘭花,卻根不着土。別人問他,他說:“沒有土呀”。他住宅門上題四個大字,“本穴世界”,拼上湊下,實是一個大宋世界。他著一本書,稱《大無工十空經》,實也還是大宋兩字。他還有一部《心史》,用鐵函封了,沉在蘇州一寺中井底,在明祟禎時出現了。他也是一豪傑之士,應該歸入孟子三聖人中伯夷的一路。
明代人物也很多,即如王陽明先生,諸位讀陽明年譜,就知他也是一個豪傑。再講一人海瑞。他是瓊州海南島人。一生正直,自號剛峯。今天的大陸,有話也沒得講,把海瑞故事來重編劇本。海瑞當時,市棺訣妻上疏。上海老伶周信芳,唱出海瑞罵皇帝。吳晗寫了一本《海瑞罷官》。你若不說海瑞是聖賢,他該是一豪傑。
清初,我想舉一人李二曲,他是陝西一種田漢。他講陽明哲學,名大了,清代皇帝定要籠絡他。派地方官送他到北京應博學鴻詞科,他說生病,不肯去。朝廷下命,生病便好好用牀抬着去。路上防備甚嚴,無寸鐵可以自殺。他只有餓死一法,不喫東西。地方官也受感動,說他實有病不能來,把他送回去。他說:“我實爲名所誤”。從此一生絕交,地下掘一土室,不見任何人。只顧亭林到陝西,可下土室見他。一談一半天,不知談了些什麼。清末時,大家起來革命,讀者莫要認爲這都是法國、美國革命來領導我們,其實明末遺老,如李二曲等故事,也發生了極大作用。今天我們要復興文化,大家又來談西洋文藝復興,其實也該在中國歷史上多舉幾個可資效法的先例來號召。
再講到最近代人。我到臺灣來就發現了兩人。一是鄭成功,一是吳鳳。有此兩人,我們來到臺灣也不寂寞。我去美國,又知道一人。在他們南北戰爭時,有一位將軍退休了,家住紐約。這位將軍脾氣不大好,一生獨居,所用傭僕,一不開心,就罵就打,工人來一個跑一個。有一中國山東人,名叫丁龍,來到將軍家。這位將軍照樣打罵,丁龍生氣也跑了。隔不幾時,那將軍家裏起火,房子燒了一部分,丁龍又來了。那將軍詫異說:“你怎麼又來了?”丁龍說:“聽說你房子被火燒了,正要人幫忙。我們中國人相傳講孔子忠恕之道,我想我應該來。”這位將軍更驚異,說:“孔子是中國幾千年前大聖人,我不知道你還能讀中國古書,懂你們中國聖人之道。”丁龍說“我不識字,不讀書,是我父親講給我聽的。”那位將軍就說:“你雖不讀書,你父親卻是一學者。”丁龍說:“不是,我父親也不識字,不讀書,是我祖父講給他聽的,連我祖父也不識字,不讀書,是我曾祖父講給他聽的。再上面,我也不清楚,總之我家都是不讀書的種田漢出身。”那將軍甚感驚異,留了丁龍,從此主僕變成了朋友,那位將軍卻受了感化。兩人這樣一輩子。等到丁龍要病死了,向那主人說:“我在你家一輩子。喫是你的,住是你的,還給我薪水。我也沒有家,沒有親戚朋友,這些錢都留下。現在我死了,把這些錢送還你,本來也是你的錢。”這位將軍更驚異了,想“怎樣中國社會會出這樣的人?”於是他就把丁龍這一小筆留下的薪金,又捐上自已一大筆,一起送哥倫比亞大學,要在那裏特別設立一講座,專研究中國文化。這講座就叫“丁龍講座”。在全美國大學第一個設立專講中國文化的講座,就是哥倫比亞。現在美國到處研究中國文化,我想主要還該研究如何在中國社會能出像丁龍這樣的人,其實這故事並不簡單,非深入中國文化內裏去,不易有解答。我若說丁龍是一個聖人,該是孟子三聖人中柳下惠一路。若說吳鳳也是一聖人,該是孟子三聖人中伊尹一路。此也未嘗不可說,至少他們都是一賢人。換句話說,都是一豪傑之士。明代人說,滿街都是聖人,端茶童子也是聖人。中國社會上聖人多的是。聖人外流,跑到海外去,一個跑到臺灣,就是吳鳳。一個跑到美國,就是丁龍。在祖國,山東武訓,不也是個聖賢嗎?至少也是個豪傑之士。他討飯,碰到人跪下,請你幫助,要去辦學校。
這種故事太多了,不勝講。諸位若把這標準來看中國二十四史,除了政治家、軍事家、財政家、藝術家、學問家、宗教家等等,歷史上還有很多人物,只是赤裸裸的一個人,沒有什麼附帶的,也不要外在條件,只靠自己堂堂地做一人。現在我們大家要外在條件,覺得我們百不如人。若從歷史上講,時代不夠外在條件,人物不夠外在條件的也多得很。但孔子也是沒有外在條件,碰到魯哀公,衛靈公,碰來碰去總是不得意,然而孔子成爲一大聖人。把我們今天的社會,和孔、孟時代相比,或許還好一點。比南宋亡國蒙古人跑進來,明朝亡國滿洲人跑進來,那更要好得多。比吳鳳從福建來臺灣,比丁龍從山東去美國,我們也要好得多。我們且莫太講究外在條件,應該注意到我們內在的條件。這樣始叫我們每個人都可做一個歷史的主人翁。每一人也有每一人的一段歷史,縱說是一段小歷史,如吳鳳,如丁龍,把這些小歷史合攏來,便成爲一部中華民族的大歷史。我們的歷史理想,其實即是我們的人生理想。若把我們的歷史理想人生理想都放在外面去,則權不在我,也不由我作主,試問那還有何理想可言。
可是我們今天的社會風氣,卻愈轉愈離譜。我在香港新亞書院時,有一學生從大陸來,上我課,聽到“君子無人而不自得”一句話,他覺得這真是人生最大要求所在。他問我這個道理,我說:“你且慢慢聽,慢慢學”。他見我散步,也要學散步。他說;“我讀書程度淺,來不及,散步總該能。看你怎樣散,我也怎樣散,我散步庶亦可以自得其樂”。那學生極誠懇,極有志,可是別的同學有些會笑他,罵他。後來他覺得中國社會到處跑不進,轉進教會,外國人卻懂得欣賞他。現在他做了牧師傳教,見了我,要來向我傳教。他說:“先生,我得你好處不少,我該同你講講耶穌吧。”唉!今天的中國社會,偏偏中國道理不能講,要講就給人家笑罵,要逼得你特立獨行,只有學伯夷,那怎了得!所以今天我們至少要大家負起一些責任,隱惡而揚善,來轉移風氣。至少要使年輕人有條路走,不要弄得像今天樣,除了去外國,好像前面無路。“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在人。”我們到鄉村老百姓圈子裏,在無知識人身上,或許還有一點中國文化影子。我們受這時代潮流的衝激太大了,我們都要變成一現代人,而我今天卻特別提出歷史人物這題目來講。當然我不過隨便舉幾個例,希望我們將來學校小學中學乃至大學的教科書,多講一些人物,講一些中國歷史傳統所看重的,即如何做人。要講一個無條件的,赤裸裸的,單憑自己便能做到的“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的這一套。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國防研究院“思想與文化”課講演,一九六九年八月《東西文化月刊》第二十六期刊載)思想者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