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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預平吳,他的《春秋左氏傳注》,被列入《五經正義》乃及《十三經注疏》中,至今不替。史傳稱其身不跨馬,射不中的,而用兵制勝,諸將莫及。那更可當得一學者型的將才了。
陶侃爲東晉徵西大將軍,在軍中,嘗語人曰:“大禹聖人,乃惜寸陰。至於衆人,當惜分陰。”此語流傳千古,至今人人稱道。其運甓故事,亦人人皆知。嘗治船,竹頭木屑,皆令人借記典掌,到後隨處有用。時人稱其機神明鑑似魏武,忠順勤勞似孔明,陸抗諸人不能及。陶侃正是在處理人事上能居第一等,移之處理軍事,自然綽有餘裕。
桓溫亦是一文人,兼是一能將。但以“大丈夫不能留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一念之錯,身敗名裂。所以在後代,陶侃可比諸葛亮,桓溫只能比曹操。可見軍人還如其他一切人,兵事、政事、人事、幹濟、學問、修養之外,最高還要有一人品在。此乃中國文化傳統中,至高無上的特點。
唐太宗李世民,神武英明,古今莫匹。但他本只是當時太原留守李淵的一個官家子。隨父參加軍事,尚在青年。有一次,他在軍中,不食二日,不解甲三日,軍中有一羊,與將士分而食之。此若小節,然堪當大將之任者即在此。今另舉一端言之。他在軍中,即有大批僚屬,房玄齡、杜如晦皆在。房善謀,杜善斷,是他們在軍府中之表現。並不是以後掌國柄後始知。太宗有十八學士,皆在軍府中。凡中國歷史上大將之才,必能善知人,善用人。所知所用,不僅是前線武人,更要是幕中文人。若使自不通文,何能知人善用。楚霸王叱吒風雲,震壓一世,但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漢高祖臨陣遠不敵楚王,但能用韓信、張良、蕭何,一任前敵大統帥,一任總參謀,一任後勤。近代西方,始知軍事上當有此三大任務之分類,但漢高祖用人早與暗合。漢光武軍中幕僚,即是其開國元勳。魏武帝幕府人才之盛,文士謀臣之分途廣而爲數多,則尤在漢光武之上。唐太宗更然。而如近代曾國藩之幕府賓僚,更爲一時豔稱。軍府乃一大集團,匯合各色人才之羣策羣力,以濟一時之用。則軍府即是一小政府,而豈匹夫之勇之所能勝任。
又如安史亂時,顏真卿、顏杲卿,皆以文人牽進軍事,而皆卓然有表現。更如張巡守雍丘,雷萬春爲將,於城上與寇將令狐潮相聞,弩射其面,中六矢,不動。疑其乃木人,嗣知其非,乃大驚。潮語巡曰:“向見雷將軍,知君軍令矣,然如天道何。”巡告之曰:“君未識人倫,焉知天道。”後轉睢陽,與許遠同守,以一孤城,屏障江淮,保留此下唐代元氣,關係以後一千幾百年來之中國歷史者,甚深且鉅。張巡、許遠與雷萬春、南霽雲之徒,雖同以身殉,而廟食江南,迄於餘之幼年,猶親祭拜焉。惟新文化運動,乃斥之曰:“禮教喫人。”是亦未識人倫,焉知天道也。而明祖文武非兩途之說,亦由此益證其不誤。
又如吳元濟蔡州之亂,李愬平之。史稱其“儉於奉己,豐於待士。知賢不疑,見可能斷”,所以成功。凡中國歷史上稱道一武將成功,決不專重在其臨陣打仗上。而韓愈《平淮西碑》,乃多敘裴度事。愬不平,訴碑辭不實。詔磨之,由段文昌重撰。此事極滋後人之譏議。李商隱有《讀韓碑詩》曰:“公之斯文不示後,曷與三王相攀追。”蘇軾詩:“淮西功業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載斯碑人膾炙,不知世有段文昌。”其實東晉淝水之戰,領兵當前線者,乃謝元、謝石。而當時及後世,羣推謝安。安與元山墅圍棋,永爲歷史上美談。元是安之兄子,石乃安弟。安特舉此兩人。有人說:“安違衆舉親朋也。元必不負舉,才也。”已而果然。中國人意見,文事必先於武力,安內必先於攘外,故政治必先於軍事。漢高祖亦有功臣功狗之喻。裴度與謝安,同是文人,而史臣亦以韓碑意贊裴度。但卻不能說此乃中國人之重文輕武。而如張巡之與雷萬春,尤更顯然。此亦所謂人倫之一端。人倫即天道,何謂文武高下,而又豈昧者之所識乎。又如柳公綽亦文人,亦在蔡州役中有貢獻。此等事全部二十五史到處可覓,姑舉於此,以當一例。
宋代如寇準勸真宗渡河親征,論其情勢功績,亦當上媲謝安、裴度矣。其下如韓琦、范仲淹,皆以文人主邊防。邊人爲之謠曰:“軍中有一韓,西賊聞之心膽寒。軍中有一範,西賊聞之驚破膽。”及南宋,如韓世忠之梁夫人,黃天蕩親操桴鼓,又爲中國歷史上女子從軍之一例。而岳飛則與關羽同尊爲武聖。史稱“飛覽經史,雅戲投壺,恂恂如諸生”。其所填《滿江紅》詞,到今傳誦。其所書《諸葛出師表》,可睹其筆法之精。而曰:“文臣不愛錢,武臣不怕死,則天下太平矣。”即此一言,便足不朽,更何論於立德立功,則其人又豈得專以一武人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