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洪武年:帝國的枯棋與勢棋 (第2/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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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歲的朱元璋迎來人生最爲黑暗的一個階段,連親人病逝都無錢安葬,可以說連最起碼的生存都面臨着考驗。由於朱家是生活在自己的宗族之外,而中國傳統社會最講究的便是宗族觀念,鄉村社會基本上是依靠宗族力量在維繫繁衍。
對於像朱家這樣從父輩才遷徙過來的外鄉人來說,他們根本享受不到宗族力量的庇護。當他們的生活陷入絕境之時,很少會有人願意伸出援助之手。這種完全依靠個人力量在世間求生存、求發展的現實,也讓朱元璋的性格深處有了更多堅硬的成分。
朱元璋的外祖父陳公也是一個有過遊民經歷的人,他曾經在南宋愛國將領張世傑手下當過親兵。宋朝滅亡後,他做過巫師和畫符唸咒的風水師。這種獨特的人生經歷和思想意識或多或少地會對自己的外孫產生影響。
爲了能夠混口飯喫,朱元璋選擇遁入空門,在皇覺寺當一名遊方和尚。當生活將朱元璋逼向絕境的時候,他感受更多的只是世態的炎涼,但他並沒有在生活的苦海惡浪中亂了自己的方寸。這種處事態度與他個人的成長經歷有着必然的聯繫。
朱元璋到寺中不足兩個月,就迎來了一場大饑荒。寺廟的住持只好把糧倉封了,讓本就無路可走的僧人們到紛亂的世道里去尋找活路。所謂的活路,無非就是讓他們去化緣乞討。
朱元璋背上破包袱,提上木魚和瓦罐,走出寺廟。這時候的他有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這種感覺更多是由於身份的變化所引發的。在此之前,他還只是大元朝濠州府鍾離縣太平鄉孤莊村裏的一個普通男丁,是父系朱氏和母系陳氏家族血緣關係鏈中的重要一環,是皇覺寺有度牒在身的和尚。從他邁出皇覺寺門檻兒的那一刻,朱元璋陷入人生的大迷茫中。就算他有着超然於同齡人的個性,可他也無法爲自己找到一個準確的人生定位,他甚至卑微地覺得自己和地上那一隻只爬行的螻蟻並沒有多大的差別。生或者死,對於當時的社會來說,都是微不足道的事。
從朱元璋來到這個世界上,一場接一場的災難,便將他身上所有可以證明自我存在的價值符號都一一擦去。父母雙亡,兄弟離散,幾乎所有的血緣關係鏈都被艱難的世道無情地割斷。官府衙門不會管他的死活,地方甲長也當他早已不存在,現如今連一座破寺廟也不肯收留他。
當一個人的身份變得越來越模糊,就意味着這個世界已經在將他拋棄。學者王學泰曾經這樣描述過遊民的性格:“遊民脫離了主流社會,失去了自己的角色位置。他們是沒有根柢,隨着時勢浮沉遊蕩的一羣人。他們沒有地位,失去了社會的尊重。因此,他們反對現存社會秩序,也不必考慮角色位置爲人們所做的種種規定……他們極端重視眼前利益,不太顧及離現實較遠的後果。他們幾乎不具有文化教養,也就沒有了文飾的習慣。一些社會輿論所不容,通行道德所鄙視的行爲,他們常常不以爲非,而且爲了達到眼前的目的也很少有固定的是非觀念。一些士大夫甚至普通人都要掩飾的觀念和性格,在遊民看來沒有掩飾的必要……而是赤裸裸地表現出中國文化傳統的陰暗面。”
朱元璋先後漂泊到了廬州、六安、汝州、潁州等地,最後又返回到皇覺寺。在《皇陵碑》中,朱元璋用生動的筆觸描述了自己三年的流浪生活。“居未兩月,寺主封倉,衆各爲計,雲水飄揚。我何作爲,百無所長。依親自辱,仰天茫茫。既非可倚,侶影相將。突朝煙而急進,暮投古寺以趨蹌。仰穹崖崔嵬而倚碧,聽猿啼夜月而淒涼。魂悠悠而覓父母無有,志落魄而泱佯。西風鶴嚦,俄浙瀝以飛霜。身如蓬逐風而不止,心滾滾乎沸湯。一浮雲乎三載,年方二十而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