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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思奋厉者,又徒知恢复之不可忘,颓惰之不可久,然不知不世之大功易立,而至微之本心难保;中原之戎寇易逐,而一己之私意难除也。诚能先其所难,则其易者将不言而自办;不先其难而徒侥幸于其易,则虽朝夕谈之,不绝于口,是以徒为虚言以快天下之意而已。又况此事之失,已在隆兴之初,不合遽然罢兵讲和,遂使晏安酖毒之害,日滋日长,而坐薪尝胆之志,日远日忘。是以数年以来,纲维解弛,衅孽萌生,区区东南,事犹有不胜虑者,何恢复之可图乎?故臣不敢随例迎合,苟为大言以欺陛下;而所望者,则惟欲陛下先以东南之未治为忧,而正心克己,以正朝廷、修政事,庶几真实功效可以驯致,而不至于别生患害,以妨远图。盖所谓善《易》者不言《易》,而真志于恢复者,果不在于抚剑抵掌之间也。以上驳奋厉有为之说者。
论者又或以为陛下深于老佛之学,而得其识心见性之妙,于古先圣王之道,盖有不约而自合者,是以不悦于世儒之常谈死法,而于当世之务,则宁以管商一切功利之说为可取,今乃以其所厌饫鄙薄者陈于其前,亦见其言愈多而愈不合也。臣以为此亦似是而非之论,非所以进盛德于日新也。彼老子浮屠之说,固有疑于圣贤者矣,然其实不同者则此以性命为真实,而彼以性命为空虚也。此以为实,故所谓寂然不动者,万理粲然于其中,而民彝物则,无一之不具,所谓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则必顺其事,必循其法,而无一事之或差。彼以为空,则徒知寂灭为乐,而不知其为实理之原;徒知应物见形,而不知其有真妄之别也。是以自吾之说而修之,则体用一原,显微无间,而治心、修身、齐家、治国,无一事之非理。由彼之说,则其本末横分,中外断绝,虽有所谓朗澈灵通、虚静明妙者,而无所救于灭理乱伦之罪,颠倒运用之失也。故自古为其学者,其初无不似有可喜,考其终则诐淫邪遁之见,鲜有不作而害于政事者。是以程颢常辟之曰:“自谓穷神知化,而不足以开物成务;言为无不周遍,而实外于伦理;穷深极微,而不可以入尧舜之道。天下之学,自非浅陋固滞,则必入于此。是谓正路之榛芜,圣门之蔽塞,辟之而后可与人道。”呜呼!此真可谓理到之言,惜乎其未有以闻于陛下者。使陛下过听髡徒诳妄之说,而以为真有合于圣人之道,至分治心、治身、治人以为三术,而以儒者之学为最下,则臣窃为陛下忧此心之害于政事,而惜此说之布于来今也。如或未以臣言为然,则圣质不为不高,学之不为不久,而所以正心、修身以及天下者,其效果安在也?是岂可不思其所以然者而亟反之哉!
若夫管商功利之说,则又陋矣。陛下所以取之者,则以既斥儒者之道为常谈死法,而天下之务日至于前,彼浮屠之学又不足以应之,是以有味乎彼之言,而冀其富国强兵或有近效耳。然自行其说至今几年,而国日益贫,兵日益弱,所谓近效者亦未之见,而圣贤所传生财之道、理财之义、文武之怒、道德之威,则固所以为富强之大而反未有讲之者也,岂不误哉!今议者徒见老佛之高、管商之便,而圣贤所传明善诚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初无新奇可喜之说,遂以为常谈死法而不足学。夫岂知其常谈之中,自有妙理;死法之中,自有活法,固非老佛管商之陋所能仿佛其万分也哉。伏惟陛下察臣之言,以究四说之同异而明辨之因循、奋厉、老庄、管商即上文所驳之四说也,则知臣之所言,非臣所为之说,乃古先圣贤之说;非圣贤所为之说,乃天经地义自然之理。虽以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圣,颜曾伋轲之贤,而有所不能违也。则于臣之言,与夫论者之说,其为取舍从违,不终日而决矣。以上驳老佛管商,盖孝宗生平宗旨如此。
抑臣于此又窃有感而自悲焉。盖臣之得事陛下,于今二十有七年矣,而于其间得见陛下,数不过三。自其始见于隆兴之初,固尝辄以近习为言矣;辛丑再见,又尝论之;今岁三见,而其所言又不过此。臣遐方下士,田野之人,岂有积怨深怒于此曹,而固欲攻之以快已私也哉!其所以至于屡进不合而不敢悔者,区区之意,独为国家之计,而不敢自为身谋,其愚亦可见矣。然自顷以来,岁月逾迈,如川之流,一往而不复反,不惟臣之苍颜白发,已迫迟暮,而窃仰天颜,亦觉非昔时矣。臣之鄙滞,固不能别有忠言奇谋以裨圣听,而陛下日新之盛德,亦未能有以使臣释然而忘其夙昔之忧也。则臣于此安得不深有感而重自悲乎!身伏衡茅,心驰魏阙,窃不胜其爱君忧国之诚,敢冒万死,刳沥肺肝,以效野人食芹炙背之献,且以自乞其不肖之身焉。以上自伤其老,感君以诚。伏惟陛下哀怜财赦而择其中,则非独愚臣之幸,实宗社生灵之幸。臣熹诚惶诚恐,昧死再拜谨言。
此篇正文一万一百一十字,公之自注夹行书写者又二千九百一十四字。北宋之万言书,以苏东坡、王介甫两篇为最著,南宋之万言书,以公此篇及文信国对策为最著。文章则苏、王较健,义理则公较精。篇中约分四节,第一节,言所以不上殿入对,而仅陈奏封事之故。第二节,陈大本一端。第三节,言急务六事。第四节,辨驳当时士大夫四说。第三节所指各务,皆切中时政之得失,其戆直殆过于汲黯、魏征,其气节之激昂,则方望溪氏以拟明季杨、左者,庶几近之。他人谏其事,公则格其心;他人攻君之失,公则并纠大臣、近臣之过。第二节、第四节所论,皆本其平日读书学道,深造有得之言,实有诸己而后以献诸君,初无一语取办于临时者,此非文士所可袭取也。惟过于冗长,似一笔书成,无修饰润色之功,故乏劲健之气、铿锵之节。其逐段夹行分注,以达未尽之意,似不可以为训。兹故置之不录。第四节辨驳四说,似不宜羼入此篇之内。学古者不可不知。
王守仁/申明赏罚以厉人心疏
据江西按察司整饬兵备带管分巡岭北道副使杨璋呈;“伏睹大明律内,该载失误军事条:领兵官已承调遣,不依期进兵策应,若承差告报军期而违限,因而失误军机者,并斩。从军违期条:若军临敌境,托故违期,三日不至者斩。主将不固守条:官军临阵先退,及围困敌城而逃者斩。此皆罚典也。及查得原拟直隶、山东、江西等处征剿流贼升赏事例:一人并二人为首,就阵擒斩以次剧贼一名者,五两;二名者,十两;三名者,升实授一级,不愿者赏十两。阵亡者升一级,俱世袭,不愿者赏十两。擒斩从贼六名以上至九名者,止升实授二级,余功加赏。不及六名,除升一级之外,扣算赏银。三人、四人、五人以上共擒斩以次剧贼一名者,赏银十两均分;从贼一名者,赏五两均分。领军、把总等官,自斩贼级不准升赏。部下获功七十名以上者,升署一级;五百名者,升授一级;不及数者量赏。一人捕获从贼一名者,赏银四两,二名者赏八两,三名者升一级。以次剧贼一名者,升署一级,俱不准世袭,不愿者赏五两。此皆赏格也。以上备述例载罚典赏格,皆杨璋所引。赏罚如此,宜乎人心激劝,功无不立。然而有未能者,盖以赏罚之典虽备,然罚典止行于参题之后,而不行于临阵对敌之时;赏格止行于大军征剿之日,而不行于寻常用兵之际故也。且以岭北一道言之。四省连络,盗贼渊薮,近年以来,如贼首谢志珊、高快马、黄秀魁、池大鬓之属,不时攻城掠乡,动辄数千余徒。每每督兵追剿,不过遥为声势,俟其解围退散,卒不能取决一战者,以无赏罚为之激劝耳。合无申明赏罚之典,今后但遇前项贼情,领兵官不拘军卫有司,所领兵众有退缩不用命者,许领兵官军前以军法从事。领兵官不用命者,许总统兵官军前以军法从事。所统兵众有能对敌擒斩功次或赴敌阵亡,从实开报,复勘是实,转达奏闻,一体升赏。至若生擒贼徒,鞫问明白,即时押赴市曹,斩首示众。庶使人知警畏,亦与见行事例,决不待时,无相悖戾。如此,则赏罚既明,人心激励,盗贼生发得以即时扑灭,粮饷可省,事功可见矣。具呈到臣。”以上录杨璋原呈。
卷查三省盗贼,二三年前总计不过三千有余,今据各府州县兵备守备等官所报,已将数万,盖已不啻十倍于前。臣尝深求其故,询诸官僚,访诸父老,采诸道路,验诸田野,皆以为盗贼之日滋,由于招抚之太滥,招抚之太滥,由于兵力之不足;兵力之不足,由于赏罚之不行。诚有如副使杨璋所议者,臣请因是为陛下略言其故。
盗贼之性,虽皆凶顽,固亦未尝不畏诛讨。夫唯为之,而诛讨不及,又从而招抚之,然后肆无所忌。盖招抚之议,但可偶行于无辜胁从之民,而不可常行于长恶怙终之寇;可一施于回心向化之徒,而不可屡施于随招随叛之党。南赣之盗,其始也,被害之民恃官府之威令,犹可聚众而与之角。鸣之于官,而有司者以为既招抚之,则皆置之不问,盗贼习知官府之不彼与也。与,敌也。《左传》襄公二十五年:“一与一”,谓一人敌一人也,吾乡谚语曰“个打个”。《史记》龙且曰:“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谓易敌也。此与字之古义也。阳明云不彼与,犹俗云官府不敢惹他也。益从而仇胁之,民不任其苦,知官府之不足恃,亦遂靡然而从贼,由是盗贼益无所畏,而出劫日频,知官府之必将己招也。百姓益无所恃,而从贼日众,知官府之必不能为己地也。夫平良有冤苦无伸,而盗贼乃无求不遂,为民者困征输之剧,而为盗者获犒赏之勤,则亦何苦而不彼从乎?是故近贼者为之战守,远贼者为之向导,处城郭者为之交援,在官府者为之间谍。其始出于避祸,其卒也从而利之,故曰盗贼之日滋,由于招抚之太滥者,此也。以上叙招抚太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