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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母親的名字時已經讀初中了。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六下午,我放學回家剛走到家門口,會計何二哥大聲喊我。我走了過去,他給了我兩張選民證,一張寫着父親的名字,另一張寫着“韓桂英”。我看着那張選民證先是一愣,隨即就明白了,這張是母親的。我急忙環顧四周,趕緊把選民證裝進了衣兜。
我從來沒聽人叫過母親的大名,長輩稱呼她“緒林媽”,平輩人叫她十一嫂,晚輩人稱呼她“十一娘”或“十一嬸”。母親的大名只寫在戶口登記冊和選民證上,很少有人知道。成年之後,我常因此而爲母親感到不公。
母親的乳名叫“金桃”,一個很好聽的名字。我是讀高中時才知道的。那年收到舅舅的一封來信,抬頭的稱呼是“金桃姐”。聽母親講,舅舅讀書不多,只是小學畢業。信肯定是舅舅請人代寫的,“金桃姐”三個字寫得蒼勁有力,很見功力,比我的字好多了。我給母親念信,不知怎的念母親的名字時我有點口澀,很不好意思,甚至臉都紅了。我還偷眼看了一下母親,母親興奮異常,臉上泛起了少女纔有的紅暈,這是我從沒有見過的。
母親的大名不知是她自己起的,還是別人給她起的,我沒問過母親,母親也沒給我說過,不得而知。中國婦女叫“桂英”的太多太多,我覺得母親的大名有些俗了,遠不如她的乳名好聽。
前面說過,母親的孃家在涇陽。母親曾無數次地給我講過她的孃家——涇河岸邊的一個村子,土地平展肥沃,涇河水清亮清亮的,河中有小船盪悠悠;每年春、夏、秋三季,河邊擠滿了浣紗的小媳婦大姑娘,一片歡聲笑語,笑聲賽過銀鈴……母親每每給我說起這些時,臉上就現出甜蜜的笑容,似乎回到了少女時代。我也完全被母親的情緒感染了,不由得想起了一首歌:“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
後來我去了一趟舅家,舅家是個好地方,但沒有母親給我描述的那麼好,這多多少少讓我有點失望。
在我的記憶裏,母親沒有回過一次孃家。不是母親不想回孃家,皆因家中貧寒所致。其實楊陵距舅家只有一百多里路,可父母親辛勞一年卻攢不下去舅家的盤纏。每年春節來臨之際,母親都要念叨回孃家看看,可家裏的光景實在恓惶,拿不出路費,母親的希望年年都化爲泡影。我上中學那年,母親信誓旦旦地說:“今年無論如何也要回孃家一趟!”她憋足勁兒地紡線,紡完了自家的棉花又給別人紡,一個冬天下來積攢了二十塊錢。母親興奮地說:“春節一過,初二就帶你去涇陽舅家。”我便滿懷希望地盼着過年。要知道,我長這麼大還一次也沒去過舅家,不知道舅家的門朝東還是朝西開。聽母親說去舅家要坐火車汽車哩,我還沒坐過火車汽車,沒有理由不高興。可到了年底,父親臉上佈滿了愁雲。生產隊年終算賬分紅,家裏只分了十來塊錢。父親爲過年發熬煎,“心懷叵測”地打母親那點兒錢的主意。母親看到父親愁眉不展的樣子,於心不忍,不等父親開口就掏出錢來幫父親度年關。父親接過母親的錢幾分高興幾分愧疚地說:“明年我幫你一塊兒攢,咱們一起去涇陽看望老人。”可到了年底,父親手中還是沒錢。年年都這樣說,年年都不能成行。
父親曾多次說,要讓母親光光鮮鮮回一次孃家,母親也一直盼着這一天。可父親直到病逝也未能讓母親實現這個心願。
父親去世後,我長大成人了,在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讓母親風風光光回一趟孃家。我認爲自己有這個能力。可老天爺偏偏不照顧我,高中畢業後的第一年,一場飛來的橫禍奪走了我的健康。外爺去世時,舅舅發來一封電報,母親當時守在我的病牀邊而未能回孃家奔喪。每每念及此事,我心酸難忍,淚水潸然,痛責自己。我對不起外爺,更對不起母親。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