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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革命”開始,一身傲骨的老教授不肯低下高貴的頭顱,終於被人踏上千萬只腳。教授夫人素來溫雅,這場大海嘯順理成章地捲走了她的生命。教授的兩個女兒結伴去內蒙古插隊,撇下了漸趨龍鍾的父親。因爲他的傲氣,工宣隊將他從音樂學院、從首都驅逐,他隻身前往遙遠的北疆。那時只有十三歲的廖崎,趕到車站爲恩師送行。那天是冬至,飛雪揚花,老頭兒穿着一件破舊的呢大衣,迎着風,依然挺得巍然峨然。十三歲的孩子解下自己的羊毛圍巾,踮起腳跟圍在老頭兒脖子上,眼淚在眼圈裏打轉。老頭兒一動不動,慢慢垂下頭,他的眼淚先流了出來,滴在那條孩子氣的圍巾上。但當他抬起頭時,又恢復了平素那種笑容:“小東西,連你也來憐憫我了嗎?”他的聲音充滿痛苦、自嘲,然而不減驕傲。孩子被老頭兒冷酷的聲音刺痛了,把預先準備的安慰話統統忘了。火車開動,他委屈而傷感地獨自站在月臺上哭了很久……
兩年後,老教授重返北京。那時“樣板戲”風起雲湧,須集中全國精英大壯聲勢。音樂學院的新貴給了老頭兒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要他培養“樣板戲”急用的人材。
廖崎去拜望老頭兒時,見他穿一身黑布襖褲,頭髮全禿了,正伏在桌邊很響地啜着一碗豆漿,一邊把油餅往豆漿裏蘸,連手指也一起蘸進去!。他立刻發現老頭兒的手不再是那樣白晳修長——帶着貴族的病態,變得和油餅及黑棉襖很和諧,而昔日曾是多麼典雅地抿着小杯的濃咖啡!見他進來,老頭兒恍惚地看他一眼,似乎並不喫驚,並不興奮,也不熱情,彷彿精力全集中在這頓早餐上。他的手已出現了老年性震顫,不會再象當年那樣輕拂琴鍵了。十五歲的少年再一次冒出眼淚,老頭兒卻似乎覺得他哭起來很好玩,專注地盯了他半晌。
他掏出指揮棒,想讓老頭兒想起親密的往事。而老頭兒倒顯出些許不耐煩,應付地笑笑。他不甘心,結巴巴回述着那些他視若珍寶的趣事,而老頭兒仍打不起精神。他懷疑他是否喪失了記憶力,但他堅信他不會忘記音樂。他談起貝多芬、舒伯特、柏遼茲、葛裏格……而老頭將最後一口油餅嚥下(他竟喫了三張油餅),打了個嗝,說:“拉倒吧!我看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把音樂看得比油餅重要。”
於是他滔滔不絕地、邏輯混亂地談起他往日的信念,以至信念的破碎,並用這破碎的信念來摧毀這孩子的信念。他斷言沒有人理解音樂,正象無人理解他一樣。
孩子冒失而興奮地接話:“可……有我呀!”
“你?你將來也會順着杆子往上爬,因爲這是你唯一能獲得成功的途徑,你得去弄那些狗屁不通的東西。如果那叫音樂的話,我不如去聽拉拉蛄叫喚!”
他們的久別重逢很不愉快地結束了。一個星期後,他獲悉老教授病重,急忙趕到醫院。教授的兩個女兒也從內蒙趕回,正抱頭痛哭。他什麼都明白了。他景仰的恩師,帶着他一生的驕傲去了……
老教授在臨終時,用震顫的手寫了一封信,把他推薦給一位朋友。他們曾經是勢均力敵的對手,雖相互仰慕,卻礙於各自的驕傲而幾乎不往來,如兩座對峙的山峯。他在信中委婉地說:“請收下這個頗具才分的孩子!爲了這個孩子,也爲音樂後繼有人,我願意與你講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