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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氣四面侵襲着他,他的老骨頭僵結到一處。他想立起來走動走動。他的磕膝可是僵得已經象一塊磚。他抱着雙膝,把下巴放在膝蓋上。夜象死一樣靜寂,只有守兵的腳步聲與囚犯的悲號時時給靜寂一些難堪的變化。王舉人想他的女兒。他落了淚。他冷,餓,骨節痠痛,寂寞,害怕;他想女兒。夢蓮在哪兒呢?幹什麼呢?她是不是正在替他奔走,教他從速脫險呢?他想不到她一定是幹什麼呢,他想發怒。聽一聽守兵的腳步聲在響,他不敢出聲怒罵。他須忍耐,象個飢鼠似的在牆角度過這一夜;一到天明,事情就會有些眉目的。他似睡非睡的迷下一小會兒。
醒過來,睜開眼,反倒覺得是在夢中。四外的悲聲已改爲長嘆和粗聲的喘息或突然的短叫,每一個聲音都給黑暗中的靜寂一點有力的推動,而摸不清是在推動什麼。他什麼也不敢再想,他覺得四圍會隨時的過來一隻潮溼的,有血的手帶着聲音,把他推開,推到更黑暗的地方去。他冷,飢,渴;他止不住咳嗽。自己的嗽聲也奇怪,難聽,好象是有個鬼怪在咳呢。潮氣好象已經凝成露水,他覺得背上腿上已經溼透。
忍了好幾個鐘頭,他以爲應該天亮了,可是四圍的潮氣彷彿凝成了一張黑的紗,裹住他的身體,壓住他的胸膛。天不但沒有亮,反而更黑了。他在每一分鐘都感到永久的黑暗。
忽然,外面響了一槍。隨着槍聲,他吐了一口痰;那個槍聲是那麼突然,那麼響,直好象是由他心中唾出來的。他忘了四肢的堅硬與骨節的痠痛,猛的立了起來。外面緊着又是好幾槍,槍聲交織到二處,成爲一片,在空中盪漾着。他跑到門口,摸到屋門,可是沒法把它開開。槍聲更密了。院中有人奔跑。他想跑出去。手在屋門上顫抖,他聽到院中開了槍。離開門,他由沒有窗紙的窗子往外看,看不清什麼,只覺得彷彿有人,許多人,在院中跑:又開了槍,他看見了火光,就離他不遠。院中確是有人跑,他聽見鎖鐐的響聲,和喊叫。一會兒院中好象已經擠滿了人。人的喊叫壓下去槍聲與鎖鐐的響動。人都象發了狂,聲音在混亂之中好象還有層次:喊聲,吼聲,在上面;腳鐐唏哩嘩啦在下面,當中夾着鞭聲與肉聲;浮在一片之上是遠處的槍聲,在天空上打着呼哨。他顫抖到不能再立住。彷彿爲給自己一點力氣似的,猛的他也喊了一聲,可是聲音是那麼微弱,連他自己彷彿也沒能聽得真切。他辨不清院中是作什麼,只知道大家是在亂碰亂打。他想堵耳孔,不再去聽。正在這個時節,街上起了更大的聲音。外邊進來的聲音象大浪壓住小浪似的,把院中的嘈雜壓得只剩了嗡嗡的一片。街上的喊聲是一種狂野,無拘無束的,象千萬匹野馬在長嘶狂奔。人聲中雜着槍聲,有時候是一個單響,有時候是一串。舉人公的嗓子裏幹得要冒出火來。他越要想一想這是什麼事,他的腿越發軟。他須用最大的力量去支持他的腿,他已沒有餘力去調動他的腦子。
火——遠處的天空亮起來。看方向,火頭是在舉人公的宅子那邊!他拚命的推門,想跑出去,一直跑到家。他的宅子是祖產,萬不許燒掉!門推不開。近處也起了火,一會兒火頭冒過了房頂,照亮了院內的樹枝。這時候,他纔看院裏:囚犯們全帶着“傢伙”和守獄的敵兵打成一團。敵兵的槍已經不能射,象棍子似的掄,杵,擊打。囚犯們用手上的銬,用口中的牙,向敵兵的身上襲擊。有的絆倒,有的狂喊,有的負傷敗退,有的流着血前進。高的,矮的,老的,少的,全是一團黑影,全在動,全在呼喊。幾個敵兵象瘋狗一般的掙扎突圍,囚犯們象粘合在一處的向前逼進,一步不肯放鬆。敵兵向東,一羣黑影向東;敵兵向西,一團黑的,帶聲的,亂動的人們向西。動,一齊動;倒,一齊倒;滾,一齊滾。火光暗了一些,亂動的一團團的黑影,變成了烏黑的一片,只有喊聲,鐵鏈與鐵鐐的響聲,分不出人形。火光忽然又亮起來,人們的面孔突然顯露出來,不是臉,而是一些發紅的,帶着亮的,活動的什麼怪東西。他不願再看,可是他的眼又不肯放棄權利。他盼望這醜惡的景色不久便會消滅,好使他心中安靜下來。他便希望囚犯都被日本兵打死,而日本兵連一個都不損失。
他知道日本兵若受了損失,就必十倍百倍要求賠償,說不定連他自己也要打罣誤官司。他恨那些囚犯爲什麼這樣的不度德不量力!“不要再打!不要再打!東洋人會屠城啊,混蛋們!”他顫抖着,用盡了力量叫喊。可憐,他的聲音是那麼微弱,沒人聽得見。
忽然,象天塌下來,一聲巨響。軍火庫爆炸了,王舉人昏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