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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們卻怕一個人——堵西汀。假若他們的媚笑可以軟化了一條狗,他們便慶祝自己的成功;在他們的看法,這是他們的勝利。但是,他們沒法使堵西汀不拒絕他們的媚笑與磕頭,而且準知道堵西汀是玩慣了手槍與炸彈的。設若沒有這個怪物在陰城,他們簡直可以在馬路上,高聲宣傳他們的主張,陰城的政府是不會攔阻他們的,因爲大家都是一路人,絕不肯公開的互相仇視。他們與政府的共同仇敵不是日本,而是堵西汀。不過,政府呢有軍警保衛,而他們可沒有武力保護自己。因此,他們得在妓院或書齋裏開會,而且得時時變動地方,好使堵西汀的手槍不易瞄準。同時,他們把那些有血性的青年,也都看成堵西汀的黨羽,而隨時的向政府陳說,應當嚴加防範。在這件事上,他們一方面贊成無情的政府對青年們的摧殘,一方面還覺得政府作的不夠,非得他們自己得到政權的時候不能掃清了年輕的那一羣叛徒!
堵西汀,因此,老得象一條老鼠似的躲避着這些賣國的惡貓。
2
曲時人慢慢的好起來,有桂枝的幫助,他已能坐起了。只能坐一會兒,因爲背上的創痂與鮮肉不允許他倚靠着;而直挺挺的坐着,背上又時時抽着疼。坐一會兒,他支持不住了,又得很費事的躺下。躺下,無事可作,他只能亂想,而想着想着便怒惱起來,低聲自言自語的咒罵。咒罵到不耐煩了,他才感覺到自己是變了脾氣,變成了另一個人,象鐵被打成鋼那樣,他的心硬得時時想殺人。
桂枝很怕他這樣低聲自語,更怕他叨嘮完了而瞪着眼愣起來。他象看着點什麼,又象沒有看什麼,就那麼愣着出神;慢慢的,他的臉來了些血色;有時白眼珠上起了些橫的血絲,非常的可怕。她願跟他說些話,可是沒的可說。對國事,她幾乎因服侍病人而完全忘了看報。對家務,她知道曲時人不是個女人,說出來或者只足以招他討厭。對娛樂,她由曲時人來到的那一天,就沒出去過,不知城裏又到了什麼新電影或新的伶人;而且她深知道時人不喜歡她那種享樂的生活。關於易風,厲樹人們,她沒得到任何消息,空念道念道,或者更足以叫時人心中不安。對於平牧乾,說來也更奇怪,她簡直始終沒想到過。雖然在分別的時候,是那樣的難割難捨。平牧乾在她心中的地位已被時人佔去了。假若她願意說,她真想告訴時人這一點事,可是又難於開口。她只能多幫時人的忙,扶他坐起來,扶他躺下去,給他喫藥,給他倒水;希望着能在這些小的接觸上,引起一些話來。可是,及至說起來,話又是那麼短!“還疼不疼?”“好多了!”時人空空的一笑,閉上眼,腮上亂動着,想必是咬牙忍痛呢。她不能再多說什麼,他是病人哪!
有時候,他忽然問起樹人們來,桂枝沒有什麼可報告的。時人卻在這種時節,細細的述說他們那些最顯然而平凡的舉動與一切。他說得很起勁,因爲起勁而又恢復了他平日婆婆媽媽的叨嘮。桂枝聽着,耐心的聽着,她希望時人能詳細的述說他自己,作爲她耐心聽她所不關心的人與事的報酬。可是,他並不喜歡說他自己,他非常的謙卑,永遠覺得陳述他自己是一種不好意思的事,因爲他知道自己一向是多麼平凡庸碌。這幾乎使桂枝有時想不再服侍他,不再在他身上有什麼盼望;他簡直的簡單得象塊圓圓的木頭!
可是,桂枝到底不能放棄他。他是那麼簡單,可也那麼勇敢。一個頂不可愛的孩子,若是跌倒而不啼哭,總會引起女性的憐憫的。桂枝爲看護這個平凡的人,不知不覺的改變了許多。偶而她對鏡子看看自己的時候,她才慚愧而高興的看出自己的眼比以前明亮了許多,臉上起了一層凝靜堅實的光兒。看完自己,她象忘記了一件什麼最重要的事似的,急忙跑去看看時人。時人依然是那麼老實,簡單,沒有什麼可愛的地方,可是桂枝並不失望,並不後悔,反而幻想起一些陪伴着這樣的男人的快樂與可靠。她甚至於有時候責備自己,爲什麼偶而的嫌他平凡庸碌!
慢慢的,她想出個安慰他的辦法來——給他念報紙聽。這的確是個好辦法。聽到北方與東線的戰事消息,他的眼亮起來,話也多了。他並不懂軍事。聽到勝敗的消息,他只以常人所有的歡喜或失望去批評,或完全爲表示喜或憂而叨嘮着。他的話也許幼稚得可笑,可是他的感情是真摯的。這種興奮與話語,使桂枝對國事也逐漸關心起來,也敢隨便的發表意見。她曉得即使說的不對,也不會遭受到什麼嚴重的指摘與駁斥;在這種談話中,似乎只要表示出愛國的“心”就行了。他說的平凡,她說的也不高明,可是這種說話使她更瞭解了他,更敢與他親近。她慢慢的覺到他是最真樸可愛的一個青年,什麼機巧也沒有,只有一片誠心。認清了這個,她不由的在親熱之中,漸漸的要表示自己的優越了。她敢於去批評或糾正他的話了。遇到批評與駁辯,曲時人便沒了話,他不想反攻。桂枝非常得意。可是,趕到論及中國勝敗的問題,時人卻毫不讓步。中國必勝,必勝!沒有理由,沒有佐證,他只相信中國必勝!在這時候,他也頗會發怒,毫不客氣的嚷叫。桂枝不敢再往下死釘,她感到了男子的威力,不但不生氣,反倒笑着把話岔到別處去。他的怒氣消散,她便得意的走開,走得很輕快,絕不象以前那麼七扭八歪的亂晃了;她好象得到些什麼真實的力量,使她的身子挺拔起來。
他與她的這種小的衝突,引起桂秋的注意。他也加入了這個念報與討論的小集會。最初,桂枝很不喜歡哥哥來參加,因爲哥哥至少阻減了她自己說話的機會。可是,過了兩三天,她不再反對了。原來桂秋——平日雖然自視甚高——也不懂軍事,也是隻憑着民族爭鬥時的一點普遍的情感,來說長道短;不管說的對不對,而只管說的痛快不痛快。說着說着,他覺到了自己的愚蠢;有時候甚至於忽然的走出去,到書房中去懺悔,用最高明的思想來洗滌洗滌腦府,彷彿是。可是,到第二天看報的時候,他又來了。什麼思想似乎也不如使心中跳得緊一些舒服,在這抗戰的期間,他那輕易不露血色的臉上,在這樣談論戰事的時候,也會通紅起來。他那善於擺弄閒雅姿態的手也會拳起來,捶着桌子。對於曲時人,他不再象從前那麼淡漠了;提起金山們,他也有了相當的關心。他到剛要後悔這樣轉變的時節,他似乎會找到一些自慰的答辯:“一個人總要關心民族的存亡的!不管他是誰!”這樣,他不但不再害那隨時襲來的頭疼,而且精神健旺起來。